八月十五夜,农历今天,也是八月十五。
“团圆之日我失去他了,妈妈……”江河的眼睛依旧看着天花板,季书茉站在他房间门口。
“我没打算回来的,可是他让我多活一阵……”
“我想接住天上落下来的雪花,可是下火车的时候雪停了。他也说是北方多留我一阵……”
“我知道,他没死。哪那么容易死啊,他有肌肉有力气有能力,他是我最羡慕的样子……”
“他说他带爱人去看的风景都会带我去看一遍……”
“带他爱人去看的风景都会带我去看一遍……”
江河自言自语自说自话的看着天花板,季书茉知道这些话江河是说给他自己听得。但她从只言片语中也听懂了。
“妈妈,他没死吧,一定是搞错了,也许只是手机丢了,不能及时和我联系对吧……”
“可是阿姨跟我说今天他就下葬了,叫我振作起来,和我说去了青城那也是我的家,说我不介意的话他们把我也当做孩子……”
浅灰色的地毯在他两侧耳朵边是深灰色的,湿漉漉的,没干过。
“妈妈你看那月亮,小院里也有那样的月亮。正月十五那天好像也是这样,那天的灯谜是‘当机立断’我以为那个会是我们再见的承诺,可是现在我却感觉,当机立断的应该是我对他的感情……”
“阿古拉,或许我真的想再见你一面,下次是永远。”
季书茉听得懂,她甚至知道江河现在的心态已经濒临崩溃了,他想死,以图解脱。
“江河,他不会希望你去找他。”季书茉尽量冷静着开口。
“怎么不会!我们说好了我们一定会再见的,他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比我还先死?他让我好好活着,他说都会好起来,可他呢?他呢!”江河躺在地上吼出来,声嘶力竭。这话像在质问阿古拉,又像在宣泄自己的痛苦。
隔了很多年,江河第一次被他母亲拥着放声大哭。
这一夜江河说得最后一句是:
“我在十八岁遇见了这一生最重要的人,我在十八岁失去了这个最重要的人。”
接下来的一天江河想了很多,想自杀。可是他发现在阿古拉的引导下他的一切都好了起来,他有了朋友,重新拾起学业、他妈妈也好转了,母子俩的关系没有比现在更融洽过。
可最后的结果,是江河将他们和阿古拉五五分,阿古拉的离开是他半条命。其实阿古拉是这些成立的前提,阿古拉是前百分之九十九。
八月十七日早。
江河下了楼,四天,江河第一次来吃早饭——馄饨。
“第一顿是馄饨,最后一顿也是馄饨。”江河没再开口,一顿早饭季书茉的眼泪早就抑制不住了,她和孟凡知道。这次江河出了门就是永别了。
季书茉没有开口挽留孩子的立场,她和江毅是江河阴暗童年的罪魁祸首,江河的不幸都来自于家庭,可是真的等到明知他决定离开的时候,当母亲的想开口,张嘴却说不出一句心里纠缠在一起的千言万语。
江河的电话在吃最后一个馄饨的时候响了起来。
“您好,江河先生,您的加急顺丰快递。”
“抱歉,你可能打错了,我没有快递。”
“啊?不是您的吗,发件人的名字是阿古拉,从青城发来的,我的信息应该没有错……”
阿古拉后面的字已经听不清了,只有勺子掉在碗里的刺耳声和溅在白色衬衫短袖上的汤。
一个薄薄的文件袋。
亲爱的江河:
你好!
这封信是写给你的,当然你肯定不会看到的,毕竟出任务之前写遗书这件事我已经做了将近五年了。不过这次不一样,除了给爸妈的,我单独写一封,给你。
这次出警时间紧任务重,打扰了我和小孩的唠嗑,太可恶了,我一定尽快圆满完成任务就联系你。我记得你还跟我提了一句说你要用这几天规划咱们的旅游路线呢,其实你不用让自己累着,我的小黑车副驾驶位一直都是你的,咱们随时出发,不需要规划。哦,你驾照已经考完科三了,这两天不是要考科四了吗,我估计我家小孩这会已经有驾照了。我悄悄给你准备了一个驾驶证的保护套,等我任务结束就给你寄过来。
那天和战友唠嗑,他和他女朋友吵架了我们一个屋都开导他,他那会还说我跟我女朋友每天联系都不闹别扭,哈哈哈哈,他当然不会知道我电话对面是你,不是女朋友。我家小孩比女朋友可好多了,从来都不会无理取闹,每天乖得很。哎,妈的……好想揉揉我家小孩脑袋。
这么久见不到我会不会想我呀?
我可是很想你诶,海城的方言好听吗,你话太少了,普通话还很标准。等下次见面得揪住你给我说两句海城的方言。说到这,等我们再见面我再教你几句蒙语吧,到时候咱们从一二三四学起。大学四年高低把蒙语给你教明白咯。
……
言归正传,虽然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我是说但是,如果我不小心真的牺牲在这次任务里。那我先向你道歉。
对不起,江河,我想我应该失约了。
我发誓我每天不止一次的期待和你再见,和你见面不只是你学习的动力,也是我每天训练的疲惫缓解剂。你是我想又不敢肖想的人,你出现在我的生活里,何尝不是照亮了我。我是一名海警,一年四季我都在南海上,江河入海,或许我们在以这样的方式相见着。你看外面山河远阔,山河也总相接着,我依然记得你在副驾驶看着山出神。
我喜欢你喜欢山的样子,就像我每天也喜欢江河入海的场景。
所以,我走了你可以埋怨我,去山上种棵树,去海上扬把沙。这都是见我一面的方法。
江河,没能回来一定是有原因的,我不会有愧于祖国,不会愧对身上的军装。这些是我的责任,是我的信仰,是我所不能推卸的。
你知道我,江河。
因此,小孩,我不希望你做任何一件傻事。我希望你好好的、认真的感受你已经好起来的生活。研究天上的星星,做自己想做的事。带上我的那一份去看看世界,我知道你看过很多地方了,这次换个心态去看吧,别做离开的倒计时,正着数日子吧,我也想去走走转转。
好吗,江河。
此致
敬礼
阿古拉
八月十日夜
文件袋里还有一个驾驶证保护套,保护套里是一张小尺寸的——仅有的那一张合照。
八月三十一日,如期开学。
季书茉和孟凡执意送江河到了青城。二人并未多留,下午就去旅游了。收到那封信之后的江河又将自己关在屋里整整四天,没人知道江河在做什么,但是四天之后的江河变得积极向上甚至整个人鲜活明亮,季书茉和孟凡带着江河去过几次心理医生那复查,发现江河是真的在积极调动自己的情绪生活才放下心。
这天晚饭江河被阿古拉的父母邀请去家里吃饭,江河以收拾行李准备军训的原因婉拒了。其实江河自己不知道如何面对阿古拉的父母,那四天江河想通了,他早已经不把阿古拉当做朋友了。他要带着阿古拉的期待继续生活,他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也愿意让他成为孩子的“父母”。
穿上军训的迷彩服,看到逆着光远远向他们走来的教官,江河恍惚的回忆着过往种种。在操场上听着新生军训动员大会,最后让新生们学军歌《祖国不会忘记》
“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 ”
“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
一句又一句的江河知道我传入江河的耳中,他默默重复着有这个词的那一句。
军训末,连队里的学生间互相熟络了和教官也混熟了,江河班里蒙古族是少数,隔壁班是蒙古族学生的班级,但是江河他们班教官是蒙古族。这几天班里的女生老缠着教官教蒙语,你好再见这些简单的江河已经听会了。
“教官教官,马上军训都结束了,教教我们表白的话怎么说呗。”班里一个性格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在连队被罚蹲的时间开口。
“行,那你们蹲着别晃,我只说一遍,学不会别怪我。”教官说完顿了一下,
“bi qiemeda haritai”
江河听见的一瞬间脑子里轰地一声将他拉回在草原上的那个夜里。“教你下一句的时候再告诉你意思。”……
耳边是班里同学追问意思的声音,教官只说这句话在汉语只有三个字。
我 爱 你。
“还有什么问题吗同学们,咱们再蹲一会?”教官开口。
“报告。”
“说。”
“教官,请问……阿古拉在蒙语中是什么意思……”
“山。”
五年后。
一辆猩红的牧马人驾驶座车门打开,英伦风的马丁靴,黑色工装裤,白色派克服装扮的男人下了车,一米八五的身高,浅小麦肤色的脸上挂着明媚还有点点痞气的自信笑容,他抱着一束桔梗花迈腿走进去,在熟悉的名字前站定。
“怎么办阿古拉,我好像活成了你的样子,五年来第一次看你,不会怪我吧,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江禾川,江河和山川。现在只比你矮一两厘米咯,你也不见得打得过我呢,哦对,我班长是德莱。我今年退役,到时候带你去看世界。再来一次,我希望我比国家更先认识你。”
桔梗花——永恒的爱。
是山,是河。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