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

乾元十三年的最后一日，除夕。此日是阖宫欢宴的日子。

玄清从蜀地归来不久。明澈的眉目间尚有风尘倦色，见到席间的云澜，全部化成他唇齿间的微笑。

此时，他揽酒于怀，坐于太后身边款款向众人谈着蜀中风景，剑阁梓潼的古栈道、李冰的都江堰、风光峻丽的秦岭、难于上青天的蜀道、石刻千佛岩的壮观、杜甫的浣花居所……

玄清的口齿极清朗，声音温润如玉，娓娓道来令人如临其境。众人都被他的述说吸引，连酒菜也忘了去动。

太后仍旧坐在轮椅上，穿着卍字花纹的深色长袄，少有的神采奕奕，虽然听得颇有兴味，然而中风顽疾并未完好，加之见风流泪的的眼疾，视物也越加模糊。

太后实在不便久坐，众人一一敬完酒，看完了烟花也就回去了。宫女太医则一直如影随形。

太后一走便少了许多拘谨，玄凌又命人叫云澜和甄婕妤一齐上前，道：“这些江湖山川之间的风景趣事，最是吸引人。宝宸妃常常看山水游记，甄婕妤刚才隔的远怕是听不清楚。不如让老六再说一次。”说着睨眼带笑看玄清：“你肯不肯？”

玄清喝一口杯中酒，谁也不看，微笑道：“皇兄要博美人一笑，臣弟何吝一言。”

甄婕妤却摆手道:“臣妾适才听得清楚，不劳王爷再重新述过了。王爷还是照旧讲下去吧。”

云澜笑着说:“臣妾亦听明白了。却有一项想问王爷的。之前臣妾读《峨眉山志》，里面有一物称之为‘貔貅’，喜爱在山腹洼地、竹类繁多的地方。不知王爷可有见过?”

玄清思索道:“娘娘所言，可是竹熊?《尚书》有言:其如虎如貔如熊如羆。臣弟第一次见时，亦是吃惊，”顿一顿道，“臣弟不才，其形其态，愿以笔墨画之。”

云澜看向玄凌，玄凌立刻叫李长准备笔墨纸砚，又端来一张干净桌案，玄清胸有成竹，挥墨而就。果真白身黑耳黑眼，四肢亦黑，身子雪白，正如方才所言。众人从未见过此等奇物，一一阅过，无不称赞！

云澜福身笑道:“多谢王爷，全了臣妾这一念想。”

玄凌道:“将这画裱起来，送到宝宸妃的长乐宫。”李长忙接了下去。

玄凌又道:“你再说说其它的。”

玄清端然坐了，回想道:“原本蜀地难行，又逢秋雨缠绵，难免心头郁结。不想巴山夜雨竟是如斯美景，反叫臣弟流连忘返。”

他款款而言：“峨嵋的‘洪椿晓雨’似雨不见雨，苍翠湿人衣；漓江的蒙蒙细雨又多似雾轻笼，嘉州南湖的雨是微雨欲来，轻烟满湖，而西子之雨是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唯有巴山夜雨却似故人心肠，徘徊窗宇，若非倾诉离愁，便是排解愁怀。”

甄婕妤微笑欠身道:“王爷可有对雨于西窗下剪烛火，寻觅古人情怀。”

玄清淡然一笑道：“西窗话雨是赏心乐事，小王一人又有何趣?不若画船听雨眠，雨声天然美妙，反而一觉清梦。”

甄婕妤抿嘴点头，“王爷确实好雅兴。只是如此怕是体味不到义山所说‘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情趣了。”

玄清略略收敛笑容，“义山在巴山思念锦瑟，小王亦有诗酒解忧。”他的目光微微一凝，道：“小王不解共剪西窗，却可入梦仿庄生梦蝴蝶。”

玄凌道：“庄生晓梦迷蝴蝶，不知是庄生迷了蝴蝶，还是蝴蝶故意要迷庄生？”

甄婕妤随口说:“蝴蝶也许不想入庄生的梦。”

玄清又不看人，接口道：“也许是庄生自己要梦见蝴蝶。”

玄凌颇感兴趣的看他：“怎么说？”

玄清只以一语对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玄凌不由拊掌，大笑道：“原来庄生是思慕蝴蝶呀。”

云澜听了道:“或许庄生才是蝴蝶，蝴蝶才是庄生。庄生是真梦了蝴蝶，还是真见了自己，却反认他人是蝴蝶?又或者蝴蝶梦了庄生，知道是自己，却教庄生只认自己是蝴蝶。这般虚虚实实，你是我，我又不是你，你不是我，我却又是你。”

三人听了皆觉得新奇，玄凌问道:“那怎样分清谁是谁?”

云澜摇头道:“这是分不清的。倘若庄生觉得是梦一场，可蝴蝶竟是现实呢？若庄生又想着是真的，可蝴蝶偏是假的呢?梦许是真许是假，庄子蝴蝶皆是说不清的。”

甄婕妤笑道:“娘娘所思所言，确实不同。所谓蝴蝶，真假不知，所谓庄子化蝶，亦是如此了。大约如‘今人不见古时月’一般了。今人的揣测到底不是庄子本心，庄子本心自己亦忘了也未可知。”

玄清听完笑道:“娘娘之言，臣弟佩服。小王曾以为蝴蝶就是庄生心目中的淑女，毕竟义山诗中款款深情，思念侍儿锦瑟。”

云澜道:“臣妾以为义山诗句词藻过于华丽，反而失了真意。”又笑道，“臣妾看多了哀愁情怨，现下反而喜欢舒意爽快，真情实意却是白描最佳，寥寥几笔，便言辞情切。就如同王爷方才那副画一般，并无工笔彩墨，依然活灵活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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