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雾漫进窗棂时,华南奕正倚着床柱闭目。玄色大氅滑落在地,露出内衬绣着的暗银云纹——那是灵修大陆杀手的标志,此刻却被他无意识地攥进掌心,布料摩擦发出细碎的响声。
床榻边的灯盏摇曳着昏黄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灯油将尽,火苗时不时爆出个火星,映得他下颌线忽明忽暗。皓云剑横在膝头,剑鞘上的云雷纹随呼吸明灭,映得他眼底一片幽蓝。剑柄处缠着的银丝绦松了两股,露出里面黑色的血痕——那是与林婉娩交手时沾染的,此刻却像干涸的泪痕,在灯光下泛着微光。
他本该警醒地听着外屋动静,可眼皮却越来越沉。华若灵睡前慌乱中踢翻的药篓还倒在偏屋门口,几株药草的苦香混着夜露钻进窗缝,熏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方才沈卿欢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有云言明戴着面具时候眼神的奇怪,还有那纸笺上的朱砂小字,在脑海里翻搅如沸。
“言明他娘亲到底有什么秘密.....”他无意识地呢喃,喉结滚动,却忽然被自己沙哑的声音惊醒。窗外传来夜枭的啼叫,短促而尖锐,像谁在黑暗里骤然拔剑。他猛地睁开眼,瞳孔在暗处收缩成针尖大小,皓云剑鞘上的云雷纹随呼吸急促闪烁,映得他眉骨投下一片凌厉的暗影。
但不过片刻,疲惫又潮水般涌来。他侧过身将皓云剑抱在怀中,下巴抵着冰凉的剑柄,听着它与心跳共振的嗡鸣。床头的药囊不知何时被碰落在地,干枯的灵草叶散开,露出其中夹着的半张泛黄地图——那是灭灵派禁地的地形图,边缘处有道焦黑的痕迹,像是曾被剑气擦过。
月光透过窗纸的破洞洒进来,在他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华南奕的呼吸渐渐放缓,却仍带着几分紧绷。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剑鞘边缘一道细微的裂痕——此刻却像道伤口,随着他的疲惫愈发清晰。
梦中隐约传来华若灵的轻笑,像春日里融化的雪水,清凌凌地漫过心尖。可下一瞬,云夫人颤抖的指尖、父亲靴底沾染的血迹又刺入梦境。他猛地攥紧剑柄,银丝绦勒进掌心,惊得他浑身一颤,却终究未能睁开眼。
灯盏终于耗尽最后一滴油,火苗“嗤”地熄灭。黑暗如潮水漫上来,将他彻底吞没。皓云剑鞘上的云雷纹在彻底的黑暗中最后一次闪烁,映出他紧蹙的眉心——那里藏着未说出口的担忧:血月将至,禁地的封印是否松动?华若灵是否与禁地深处的秘密有关?而云家父子眼底隐藏的秘密,又会在今夜如何发酵?
月光渐渐西斜,山间的雾气愈发浓重。华南奕在混沌的梦境与清醒的边缘徘徊,皓云剑的寒意与未解的谜团交织,成为他枕畔最沉重的夜色。
华南奕陷在血色的泥沼里。
皓云剑压在脊背上,灼得他肩胛骨咯吱作响。每走一步,靴底碾碎的枯枝都迸出火星,像谁在他耳畔数着倒计时。四周的雾气浓得化不开,黏稠的血色月光顺着雾气流淌,将他的影子钉在虚空中——那影子扭曲得厉害,仿佛有无数双手在背后拉扯。
"思若......"他忽然在疾行中顿住。
这个熟悉的名字随着喘息浮上来,轻得像一片落在剑刃上的雪。华南奕踉跄着扶住身旁的古柏,树皮粗糙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却压不住脑海里炸开从来没经历过的画面——是春雨淅沥的午后,她撑着油纸伞立在不冷山的小径上,绣着竹叶的裙角扫过青石板上的积水,溅起的水珠沾湿了绣鞋尖的蝴蝶绣纹;是冬夜灶房里飘出的甜香,她踮脚从梁上取下腊肉时,发间银簪晃出一道细碎的光,落在蒸笼边缘腾起的热气里;是某个他伏案疾书的深夜,她悄悄搁来一碗药,瓷碗沿还沾着她指尖的温度,药汁里沉浮着几片枸杞,在昏黄的烛光下泛着微红。
"不对......我是谁,她是思若么?"他猛地摇头,皓云剑发出嗡鸣。那些画面碎得比秋叶还快,只剩下一缕清苦的茶香缠绕在鼻尖。华南奕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衣襟,忽然发现胸前不知何时多了道月牙形的红痕——就像有人攥着鎏金点翠簪,在掌心狠狠戳出的印记,丝丝缕缕地疼。
血月悬在头顶,红得妖异,像是要将这世间所有的秘密都熬成一碗血汤。
他猛地转身,皓云剑重重磕在身后山岩上。碎石簌簌滚落,远处魔域的飞檐在血光里泛着青黑的光。华南奕的瞳孔骤然收缩:西南角的屋脊上,分明立着个银发身影。那人正单膝跪地擦拭靴面,软布过处,木屑里残留的灵力波动像条吐信的蛇,蜿蜒着钻进他的衣领。
"云养正......"华南奕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皓云剑烫得惊人。
他看见自己映在靴面木屑上的倒影——眉间那道从未浮现的血纹正在发亮,像几前灭灵派的禁地暴动时,老者斩断锁链留下的灼痕,红得刺眼。夜枭的尖叫划破夜空,华南奕终于看清云府庭院里飘着的,分明是云澜山特有的沉水香,那香气里混着一点檀香,像极了她生前最爱的熏香。
"思若......"他喃喃着向前踉跄两步,却踩碎了一截枯枝。
"咔嚓"。
这声响惊醒了梦里的他。
华南奕猛地睁眼,冷汗浸透了后背。晨曦透过窗棂漏进来,在床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剑匣安静地立在床边,朱砂符咒褪成了暗红,再没了夜里的灼人温度。他颤抖着摸向胸口,月牙形的红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唯有掌心还残留着一点清苦的茶香——和记忆里某个女子沏的云顶茶一模一样,连那抹若有若无的甘甜都分毫不差。
他抬头望向窗外,不冷山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青。有那么一瞬间,华南奕仿佛又看见了雨中那把油纸伞,伞下的人回眸轻笑,眼角眉梢都是暖意。她鬓角沾着细碎的雨珠,发间的银簪在雨幕里闪着温柔的光,轻声唤他:"阿奕,该回家了。"
山雾在窗棂上凝成细密的水珠时,华南奕终于坠入了真正的黑暗。药囊里干枯的灵草叶还在地上散着微苦的香气,可那些缠绕心头的焦灼忽然被一缕清凌凌的凉意托起——有花瓣落在他的睫毛上。
他猛地睁开眼,却不是漆黑的屋舍。漫天星子垂落在头顶,像谁打翻了装满碎钻的瓷瓶,每一粒都裹着柔和的银芒。脚下是云澜山巅的寒玉阶,常年不化的霜雪在他赤足踩上去时化作雾气,却在触及脚踝的瞬间凝成细小的冰晶,叮咚坠入下方的云海。
“阿奕。” 思若熟悉的嗓音自云端传来,华南奕浑身一僵,像是被一柄温热的剑轻轻抵住了心口。他踉跄着转身,看见思若立在不远处的白梅树下。她穿着昔年常穿的红色长裙,裙摆绣着的魔纹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发间斜插的木樨花簪还沾着晨露,仿佛只是从清晨的练剑场匆匆赶来。
“怎么…是你…不…你......怎么......”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像是许久不曾开口。那些在白日里强压下去的担忧与思念突然决堤,奔涌着冲破胸腔。他想跑过去,可双脚却像生了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朝自己走来。
思若的眉眼比记忆里更鲜活,眼尾那颗浅褐色的小痣随着她的笑意若隐若现。她走到他面前时,发梢扫过他的下巴,带着熟悉的冷梅香——那是不冷山的山巅独有的寒梅气息,混着她袖间常有的灵草苦味。
“血月快到了。”她仰头望着漫天星斗,指尖轻轻点着一颗格外明亮的星辰,“我梦见禁地的封印在松动,有黑气从裂缝里渗出来。”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玉佩,玉佩通体莹白,边缘却有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给你......我问了,你定要当心云家那位总擦靴子的老东西。”
华南奕接过玉佩时,指尖触到她微凉的掌心。那温度真实得让他眼眶发热,像是无数个日夜堆积的思念在此刻找到了宣泄口。他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像是堵满了棉花,只能发出一声含糊的呜咽。
思若忽然笑了,眼角弯成月牙:“怎么还是这般呆模样?”她抬手替他拂去鬓角的碎发,指尖的温度透过发丝灼得他头皮发麻,“好了,我就只能帮你这么多。”
他怔怔望着她,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雪夜。彼时他还是个被捡回的孤儿,蜷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我好想你。”这句话脱口而出时,华南奕自己都愣住了。可思若只是轻轻摇头,发间的木樨花香落了他满衣襟:“莫哭,我这不是来了么?”她指尖凝聚起一缕月光,那光芒温柔得像春日的溪水,在他周身缓缓流淌,“血月那夜,我也会出现在禁地入口。你只需......”
话音未落,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剑鸣。思若的身形微微一晃,眼尾的蔷薇花,瞬间褪去了颜色。华南奕下意识伸手去抓她的手腕,却只穿过一缕冰凉的雾气。
“思若!”他踉跄着扑上前,却跌进了一片虚无。
华南奕猛地睁开眼,胸腔里像塞着一团燃烧的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冷汗顺着脊沟滑进衣领,寒毛根根竖起,像是被梦里那股血腥气激得炸开。他猛地弓起身子,双臂撑在床榻两侧,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却浑然不觉疼。
"呼......呼......"他大口喘息着,喉咙里像是塞了团浸水的棉絮,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尖锐的哨音,却怎么也填不满胸腔里那股莫名的空洞。额角的汗水顺着眉骨滚落,在眼下洇出一片湿痕,像谁匆忙泼洒的水墨,晕染开一片狼藉。
他下意识抬手去摸床榻边的皓云剑,指尖刚触到冰凉的剑柄,便像被烫到般缩回手——方才梦里思若指尖的温度还残留在皮肤上,真实得可怕。那温软的触感,像是春日里最柔软的花瓣,轻轻拂过他的掌心,又在他想要攥紧时,骤然消散。
"思若....."他无意识呢喃,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带着梦醒后的恍惚与急切。梦境里白梅树下的冷梅香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着灵草的苦涩,钻进鼻腔深处,勾得他心脏一阵阵抽痛。
他猛地坐起身,木床板发出"吱呀"一声刺耳的响声,惊得窗外栖息的夜枭扑棱棱拍打翅膀,远处传来几声遥远的啼叫。华南奕却仿若未闻,只是呆坐在床榻上,眼神涣散,盯着前方某处虚空,像是被梦里的某个场景死死钉住。
他低头看着自己掐出红痕的手臂,疼痛清晰可辨,可梦里思若唤他"阿奕"时的温柔嗓音,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思若就站在血月下的白梅枝头,玄色裙裾被夜风撕成碎片,露出内衬的猩红绸缎。那些绸缎上绣着的蔷薇花活了过来,花瓣边缘渗出粘稠的黑红血珠,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她眼尾那朵蔷薇刺青正在燃烧,金红色的纹路顺着脸颊蔓延,像是有熔岩在皮肤下流动。
"当心云养正的......"她的话被夜枭的啼叫切断。
华南奕猛地攥紧胸前的玉佩残片,冰凉的触感让他从幻象中抽离。晨光透过窗纸漏进来,在床榻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他眼前仍浮动着那片猩红的裙角——思若转身时,绣着蔷薇的衣摆扫过满地白梅,花瓣瞬间枯萎成焦黑色,黑蝶群从花蕊里涌出来,围绕着她的发髻盘旋。
他低头看着自己掐出红痕的手臂,疼痛如电流般窜过神经,却没能驱散脑海里思若消散前的雾气。他忽然想起梦里思若发间银簪闪过的寒光——那支他亲手雕的并蒂莲簪,此刻正插在云养正染血的衣领上,在血月下折射出妖异的紫芒。
"是梦啊......"他喃喃,声音里带着未褪的恍惚,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可屋内静谧得可怕,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黑暗中回荡。他低头看向怀中,皓云剑安静地躺在他臂弯里,剑鞘上的云雷纹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却再没有了梦里思若指尖的温度。
窗外,山雾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月光如水般倾泻在窗纸上,勾勒出斑驳的暗影。华南奕靠着床柱,大口喘息着,试图平复心跳。他抬手胡乱抹了把额头的汗水,指腹蹭过眼角未干的湿润,不知是汗是泪。药囊里散落的灵草叶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干枯的叶片边缘微微卷曲,像极了梦中思若眉眼间那抹浅淡的笑意。
屋外,风拂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有人在低声呜咽。华南奕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思绪拉回现实。他低头看着自己掐出红痕的手臂,疼痛清晰可辨,可梦里思若唤他"阿奕"时的温柔嗓音,却如同附骨之疽,挥之不去。
他猛地站起身,皓云剑在臂弯里发出轻微的碰撞声。他低头看着剑鞘上自己攥出的指痕,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着仍因梦境而紊乱的呼吸。
华南奕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指缝间渗出的蓝色血珠滴在皓云剑鞘上,发出"嗒"的轻响。他猛地抬头望向窗外渐亮的天光,瞳孔里却仍映着梦里那抹红色身影——思若就站在血月下的白梅枝头,蔷薇花被风撕成碎片,露出内衬的猩红绸缎。那些绸缎上绣着的蔷薇花活了过来,花瓣边缘渗出粘稠的黑红血珠,在月光下折射出诡异的光泽。她眼尾那朵蔷薇仿佛正在燃烧,金红色的纹路顺着脸颊蔓延,像是有熔岩在皮肤下流动。
"阿奕......"她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边,裹着铁锈味的风钻进耳膜。
华南奕脑海里不断出现她抬手时,袖口滑落的腕骨上停着三只黑蝶。那些蝶翼扇动的频率与她急促的心跳同步,每一次震颤都抖落细碎的血鳞粉,在空中凝成扭曲的咒文。她指尖抚过鬓角时,几片蔷薇花瓣粘在发间,花瓣背面密密麻麻布满细小的齿痕——像是被什么野兽啃噬过。
木床板下的阴影里,三只黑蝶正从地板缝隙里钻出来。它们的翅脉里流淌着暗红液体,在华南奕颤抖的指尖前盘旋不去。
昨天云言明戴着面具出门的时候,夜色正浓得像一砚化不开的墨。
而此刻华南奕站在木窗前,指节无意识地叩击着窗框,一声一声,像在叩问什么,又像仅仅是为了听那一点回响。
云言明那抹银白色的身影踏进月色里,他脸上面具闪过的冷光划出一道锋利的弧线,割开夜色,又迅速被吞没。面具在月光下泛着冷冽的银辉,像某种冰冷的铠甲,又像一道无形的墙——墙里是谁,墙外又是谁?
他的眉头皱起时,像是一道无形的沟壑在眉骨间裂开。那不是普通的皱眉——眉心先是一瞬的紧绷,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随即是两道缓慢而深重的纹路,从鼻梁两侧缓缓爬向鬓角。眼睑随之微微下垂,睫毛投下的阴影遮住了瞳孔里一闪而过什么,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指节叩击窗框的节奏停了。
阳光带着黑色的灰尘从窗缝里渗进来,墨色的,沉甸甸的,压在那道皱起的眉峰上,像是给它又添了一层更深的刻痕。他的目光仍落在远处那抹银白色的身影上,可那视线却不再通透,仿佛被眉间那道沟壑过滤了一遍,变得晦暗、迟疑,甚至带着某种隐秘的警惕。
他在想什么?
或许只是云言明面具上那道冷光划过夜色时的锋利弧线。或许是他梦里那个与云言明年岁相仿的少年抬起头时,那双和云言明一模一样的眼睛。又或许,是他突然意识到,沈卿欢欲言又止的“言明啊”三个字里,藏着太多无法说出口的东西,而云言明戴着那张面具出门的夜晚,从来都不是偶然。
华南奕眉头皱起的弧度更深了。
窗外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吹得木窗微微震颤,发出细碎的咯吱声。那声音像是某种提醒,又像是某种警告。
他只是站在那里。木窗的边框硌着他的肩胛骨,窗棂的寒气渗进单薄的衣衫,他却像一尊凝固的石像。指节还保持着叩击窗框的姿势,悬在半空,渐渐失了力道,却始终没有收回。腰间皓云剑的剑柄抵着掌心,纹路硌出的疼痛清晰可辨,他却仿佛感觉不到。
风卷着细碎的晨雾拍打窗纸,在他耳边簌簌作响,他却依旧固执地望着空荡荡的山路。
他眉间的沟壑不曾舒展,像一条冻结的河流横亘在脸上。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翳,遮住了所有可能泄露情绪的眼神波动。他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胸膛却起伏得比平时剧烈——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因为某种更沉重的东西正在胸腔里缓慢沉淀。
木屋里的烛火偶尔爆出一个灯花,在他侧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些光影变幻着,掠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过始终未曾松开的指节,最后消失在衣领的阴影里。整个空间里唯一在移动的,是窗外那株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的老梅,枝桠的影子投在窗纸上,像无数只挣扎的手。
时间在这里变得粘稠。
他本可以转身去拿挂在墙上的斗篷,追上那个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本可以坐回桌前,将方才那些破碎的念头写在随身携带的绢帛上;甚至本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让僵硬的指节放松下来。但他什么都没有做。
就像沈卿欢每次站在云言明房门外时,最终都会颓然放下的那只手。就像云言明每一次被直视时,都会不动声色移开的眼神。就像那张银质饕餮面具,永远沉默地戴在应该戴的地方。
华南奕没有动。
他只是站在那里,站在夜与昼的交界处,站在已知与未知的缝隙里,站在所有未说出口的话语即将脱口而出却又永远沉默的临界点上。窗外的风还在吹,风还在敲打窗纸,而他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渐渐与沉默融为一体。
他只是站在那里,眉间皱着,像是在看一个人,又像是在看一个谜。而那个谜,正藏在他自己皱起的眉头深处。
云言明的那张面具,他在云府宴席上见过。云言明戴着它向众人颔首,面具后的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仿佛那副银色的面孔才是真正的他,而面具之下,不过是某种不便示人的残次品。
可面具之下,究竟是什么?
云养正总是温润如玉的。华南奕想起他站在厅堂中央,衣袍垂落如水,眉眼间含着恰到好处的笑意,对每一个人都和煦有礼。可每当云言明走近时,那笑意便会微微一滞,温和的眼神深处闪过一丝锐利——极轻,极快,像刀刃上掠过的一抹寒光,快到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更奇怪的是,他似乎从不真正直视自己的妻子沈卿欢。
哪怕四目相对,那目光也会在瞬间移开,仿佛多看一眼都是负担。
而沈卿欢——她总是穿着素色的衣裙,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忧愁。每次见到云言明,她欲言又止的神情都像是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在人心上。有几次华南奕撞见她站在云言明的房门外,手已经搭上了门扉,却在最后一刻颓然放下,转身离去时裙裾划出的弧度里都带着压抑的哽咽。
“言明啊……”华南奕曾在花园回廊上无意间听见过开头的几个字。可每当她看见有人靠近,那未尽的话语就会立刻咽回喉咙,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她到底想说什么?
昨夜的梦魇里,华南奕看见云养正站在一间昏暗的密室里,面前跪着一个与云言明年纪相仿的少年。
那少年的脸被阴影遮蔽,可当他抬起头时,华南奕分明看见了一双和云言明一模一样的眼睛。
一模一样。
仿佛是从同一面镜子里映出来的,连眼尾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华南奕猛地惊醒时,发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云言明……真的是云养正的儿子吗还是说,那少年才是?
而云言明,又为什么总是戴着那张面具?
木屋的窗棂被风吹得咯吱作响,华南奕猛地回神,发现自己的掌心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云言明戴着面具出门,是为了什么?
是云养正的命令?
还是……他自己不愿让人看见的真实面目?那个面具……是不是在掩盖云言明身上的某种痕迹?某种只有云养正才知道的秘密?
而沈卿欢那些欲言又止的话语,又是想说什么?是关于那个被隐藏的真相?还是关于云养正对待妻儿的真实态度——那温和表象下,是否也藏着如面具般冰冷的面孔?
早上的风拂过木屋的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剑鞘上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
或许……他该找个机会,问问云言明那面具之下,究竟藏着怎样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