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被风推得吱呀响,妖界士兵的声音像根生锈的针,刺破了殿内凝滞的空气:“王,公主回来了……”
许婉仪端着茶盏的手指猛地一紧,滚烫的茶水溅在虎口,她却没觉出疼。那点热意顺着皮肤往里钻,钻到心口就冻成了冰——她太清楚这“回来”二字里藏着什么,多半是没办成事。可她脸上的脂粉像层壳,死死绷着,连眉梢都没动一下,只垂眸看着茶水里自己模糊的影子,那影子抖得像水里的草。
林景然正用银签挑着果盘里的蜜饯,闻言眼皮都没抬,唇角反倒漫不经心地勾了勾,带着点早有预料的懒怠。他将蜜饯丢进嘴里,舌尖卷过那点甜,声音慢悠悠地荡开:“让她进来……”那语气里的笃定,像张早已织好的网,就等着猎物自己撞进来。
殿门再次被推开时,带着股雾里的湿冷。林韵婷和林书眠一前一后地挪进来,步子沉得像灌了铅。林书眠低着头,鬓角的碎发都汗湿了,手指绞着裙角。林韵婷没等站稳,“咚”地一声就跪在了冰凉的金砖上,膝盖撞地的声响在殿里荡开,脆得让人心头发紧。她垂着头,后脑勺的发髻有些散乱,连辩解的话都没说——这一跪,就什么都说明了。
许婉仪手里的茶盏“咔”地裂了道缝,她却依旧坐着,指尖在裂口里抠出点碎瓷。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断了,断得噼里啪啦响。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女儿,看着林景然那副事不关己的淡漠模样,忽然就明白了——这下好了,他总算有了个光明正大的由头。那些藏在暗处的莺莺燕燕,那些他早就动了心思要纳入后宫的女人,从此都能被他冠冕堂皇地抬进来,而理由,就是她这“不成器”的女儿。
林景然终于抬了眼,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林韵婷,像在看一块不合意的料子。他没问缘由,只淡淡往椅背上一靠,指尖敲着扶手,发出笃笃的响,那声音落在许婉仪耳里,每一下都像敲在她的心上,敲得她五脏六腑都泛着苦。
许婉仪深吸了口气,将那口苦气压回喉咙。她知道自己此刻该说些什么,该替女儿辩解几句,可嘴唇像被黏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景然眼底那点算计的光,看着他用最漫不经心的姿态,将她最后一点侥幸碾得粉碎。殿外的风还在刮,卷着妖界特有的腥甜,吹得烛火摇摇晃晃,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缩成一团,像块被人踩过的破布。
地砖的寒气顺着林韵婷膝盖往上钻,她的额角抵着林景然冰冷的视线,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父王……女儿无能……”每一个字都磨着喉咙,带出血丝般的涩。她能感觉到殿内的空气凝住了,像块浸了冰的铁,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景然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听不出喜怒,却带着种施舍般的淡漠:“起来吧,地上凉……我早就知道你不如思若,我不怪你……”
“不如思若”四个字,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韵婷的心里。她的指尖猛地攥紧,指甲掐进掌心,疼得眼皮直跳。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思若的名字像道影子,永远罩在她头顶,无论她做什么,都逃不开这个名字的凌迟。她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发抖,连带着肩膀都颤了颤,却死死咬着唇,没让那点委屈从眼里漏出来。
林书眠看得心头发紧,忍不住往前挪了半步,刚要开口:“王……”
“哐当——”一声脆响炸开在殿内。林景然手边的玉盘被他扬手扫落在地,精致的果脯混着碎玉碴子溅到林韵婷脚边,有块尖锐的瓷片几乎擦着她的脚踝飞过。“本王连自己的女儿都说不得了?”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拂逆的怒火,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射向林书眠,“什么时候她心高气傲成这个样子?我管我女儿,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插嘴?”
林书眠吓得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再也不敢说一个字。
林韵婷跪在原地没动,碎瓷的寒光映在她眼里,像无数细小的冰粒。她能感觉到许婉仪投来的目光,那目光里有焦急,有无奈,最终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父王的怒火哪里是冲着林书眠,分明是借着由头往她心上扎刀子。他要的从来不是她的认错,而是要坐实她“不如思若”的罪名,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他这个女儿,确实配不上他的期望,也确实该成为他另纳新欢的理由。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点光,像被狂风骤雨打湿的烛火,明明灭灭,却终究没彻底熄灭。她知道,此刻任何辩解都是多余的,只能挨着,像挨过一场漫长的凌迟。
许婉仪垂在袖管里的手攥成了团,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那点疼却压不住心口的慌。殿里的烛火明明灭灭,把林景然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头蓄势待发的兽。她看着跪在地上的林韵婷,看着那截露在外面的脖颈,细得像根随时会断的芦苇,忽然就想起多年前那个抱着布偶哭鼻子的小丫头——那时她还会奶声奶气地喊“娘亲”,眼睛亮得像盛着星子。
如今星子落了,只剩下满地碎瓷的寒光。林景然的话像冰锥子,一下下凿在她心上。她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她听的,借着训斥林书眠,把那点不耐和轻视全泼到她们母女身上。这些年,她在这宫里活得像块浸了水的棉絮,沉甸甸的,连呼吸都带着潮味。她不是没想过争,可每次刚要抬头,就被他轻飘飘一句话按下去,按得她五脏六腑都发闷。
方才林韵婷说“女儿无能”时,她的指甲几乎要掐穿自己的皮肉。她多想问一句,凭什么?凭什么她的女儿就得被比来比去,凭什么那些看不见的规矩像绳子似的捆着她们?可话到嘴边,又被自己咽了回去,喉头那点腥甜,像吞了口带血的痰。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猛地一歪,把她的影子扯得老长,贴在冰冷的地砖上,像张被人踩过的纸。她忽然觉得,自己和林韵婷,还有这满殿的人,其实都一样,不过是被这宫里的规矩、被林景然的心思,捏来揉去的泥人。区别只在于,有的泥人碎得早,有的还在硬撑着,等着被捏成更不像样的形状。
她悄悄松了松手,掌心的血珠渗出来,晕在素色的袖口上,像朵开败了的花。
林景然慢悠悠地用指尖捻着那枚血玉扳指,冰凉的玉温顺着指腹往上爬,却压不住心底那点漫不经心的烦躁。地上的碎瓷闪着冷光,像林韵婷方才跪在那里时,眼底藏不住的倔强——那点倔强最让他不耐,既不像他,也不像许婉仪,倒像根扎在肉里的刺,不深,却总在动的时候隐隐作痛。
“不如思若”,这话他说过无数次,每次说出口,都能看见林韵婷攥紧的拳头,看见许婉仪瞬间绷紧的下颌线。他偏就爱瞧这副模样,像逗弄笼子里的鸟,看它们扑腾,看它们绝望,最后乖乖敛了翅膀。思若不过是个由头,有没有这个人,他都能找到别的说法——他要的从来不是女儿多优秀,而是要她们母女俩明白,这妖界的规矩,这一切价值的权衡,从来由不得她们置喙。
林书眠那声“王”刚出口,他就知道这小丫头想说什么。无非是替林韵婷辩解,说雾大,说事难办。这些话听着就腻,像嚼多了的蜜饯,只剩一股子发馊的甜。砸了那玉盘,不全是冲林书眠,更多是想听听那声脆响,好让这殿里死水似的空气活泛些。他就是要让所有人都看见,他林景然的心思,容不得旁人置喙,哪怕是自己的女儿,哪怕是枕边人。
他瞥了眼许婉仪,见她袖口那点暗红,大约是方才捏碎了茶盏划破的。这点小伤,她定然是忍得住的,就像她这些年忍下的所有委屈一样。她们母女俩的隐忍,于他而言,不过是手里的筹码,是他往后纳妃时,旁人挑不出错的理由——你看,连亲生女儿都这般不成器,他这做王的,难道不该另寻子嗣,为妖界留条后路?
扳指被他转得更快,玉面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凉薄。林韵婷的无能,许婉仪的紧张,林书眠的惶恐……这些在他眼里,都成了编排好的戏码,他是看戏的王,也是写戏的人,想让谁哭,想让谁笑,全凭他一句话。至于林韵婷心里那点不甘,许婉仪夜里偷偷抹的泪,又算得了什么?这妖界的王座,从来都是用旁人的骨头垫起来的,多她们母女俩这点,不多。
魔域的大殿总像浸在化不开的墨里,梁上悬着的骨灯忽明忽暗,把思若的影子投在冰冷的金砖上,被绯槿梨带着往前走时,那影子就跟着一飘一飘的,像片没根的叶子。绯槿梨的指甲涂着暗红的蔻丹,指尖擦过思若手臂时,带着点黏腻的凉,像蛇吐信子似的,叫人脊背发紧。
思鸿远坐在高座上,玄色长袍拖在地上,边缘绣着的血色纹路在灯影里若隐若现。他的目光落在思若手里那只小罐上,此刻被思鸿远这么盯着,倒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
“若若,你知道本王今天让你出去干嘛么?”他的声音不高,却裹着殿里的寒气,一字字砸在地上,弹起细碎的回响。
思若垂手站着,指尖把小罐攥得发烫,指节泛白:“回父王,父王让我去观礼……”尾音刚落,就看见父亲眉峰挑了挑,那点不耐像冰锥子,在她心上轻轻划了一下。
苏魅殇的手还在思鸿远肩上捏着,指腹陷进他颈后的肌肉里,动作缓得像在揉一团湿泥。她始终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阴翳,仿佛殿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思若瞥了她一眼,忽然想起母亲下葬那天,苏魅殇也是这样站在父亲身后,手里拈着支白梅,梅瓣上的水珠滴在母亲的棺木上,像没擦干的泪。可那泪是真的么?母亲死时嘴角那抹黑紫,父亲那晚反常的平静,还有苏魅殇腕上突然多出来的那只玉镯……思若的指甲掐进掌心,疼让她清醒——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得忍,像母亲教她的那样,把所有疑问都藏进骨头缝里。
“华南奕也去了?”思鸿远的声音陡然冷了几分,骨灯的光在他眼底晃出点狠戾,“你莫不是忘了,你带他回魔域,他偷袭给你一掌的事情了?”他往前倾了倾身,长袍上的纹路像活了似的,“你是公主,和一个普通的修士整天混在一起,魔域的脸都让你丢完了……”
思若的脸唰地白了,手里的小罐差点脱手。华南奕…他那掌偷袭的疼仿佛还刻在身上,阴雨天时总隐隐作痛。她张了张嘴想辩解,却看见苏魅殇捏着思鸿远肩膀的手顿了顿,指腹在他肩胛骨处轻轻按了一下,那动作隐秘得像在递暗号。
思鸿远的怒气像是被那一下按下去了些,却依旧盯着她,目光像钩子,要把她心里的念头全勾出来。思若垂下眼,看着自己鞋尖上沾的泥——是从魔域外面带回来的,混着点妖界的草屑。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这草屑,在魔域这摊浑水里,连挣扎都显得多余。
“父王……”她的声音有点发飘,“我没有……”
“没有?”思鸿远冷笑一声,苏魅殇适时地递上一杯血酒,他接过时,指尖与她的指尖擦过,快得像没发生过,“下次再让我看见你跟他纠缠,就别怪父亲不念父女情分。”
骨灯的光突然跳了跳,把思若的影子扯得老长,贴在墙上,像张被揉皱的纸。她攥着小罐的手更紧了,软木塞硌得掌心生疼,却死死忍着——她知道,这疼比不过心里那点翻涌的疑团,比不过母亲死时那双没闭上的眼。忍过这阵,总有能查清的时候。她抬起头,迎着思鸿远的目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那点光,像埋在灰烬里的火星,没灭,只是藏得深了些。
思鸿远指尖捻着桌子上那只血玉酒杯,杯沿的凉滑像贴着块冰,冰底下却藏着团火。他瞧着底下垂头站着的思若,那副怯懦样子,像极了她娘——当年也是这样,受了委屈只知道抿着唇忍,仿佛骨头里都长着“让”字。
可这魔域,哪是能忍的地方?如今思若倒好,跟个界外灵修大陆的修士牵扯不清,那华南奕眼里的算计,当他瞎吗?不过是看中了她身上那点稀薄的王族血脉,想借她踩进魔域的门槛。
方才苏魅殇按在他肩上那下,他懂。是让他收着点脾气,别吓着孩子。可吓不着,又怎能长记性?魔域的公主,连自己的獠牙都磨不利索,将来怎么站得住脚?他想起自己年轻时,为了抢一块养魂地,把对手的骨头碾成粉拌进酒里喝,那时候哪有什么温情可讲?
思若攥着那只小罐的手在抖,他看见了。那点慌,是怕了,却不是怕他,是怕自己心里那点不该有的念想。这就更得敲打——念想这东西,在魔域就是毒药,沾了就得剜心剔骨才能戒掉。
他呷了口血酒,腥甜在舌尖漫开。当年她娘临终前拉着他的手,说“别对孩子太狠”,可狠?不狠,难道让她将来被人撕成碎片,扔去喂魔鸦?他这双杀过无数人的手,如今捏着酒杯都在颤——不是怕,是疼。疼这孩子怎么就不明白,他每句狠话里,都裹着点见不得光的护着
骨灯的光在他脸上晃,把皱纹里的阴翳照得明明灭灭。他忽然觉得累,像背着座山走了千年。可只要思若还站在那儿,这山就卸不得。他得让她恨他,恨到长出刺来,恨到能自己劈开一条路,那时候,他才能闭眼。
思若指尖的小罐被攥得发潮,罐身的凉意渗进皮肉,倒比殿里的寒气更刺骨。华南奕那掌偷袭的疼还在胸口沉着,阴雨天时像块冰坨子堵着。
“他要你死”——思鸿远的话像淬了毒的冰棱,扎在耳膜上嗡嗡响。是为了让她死?真要她死,今日,把她拖在树上后,独自留在那里,他只是一直喘着气,不停地说“快走”。
苏魅殇的指甲在父王肩上轻轻刮过,那细微的声响钻进思若耳朵里,像条小蛇。母亲死的那天,也是这样静,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噼啪声。父王说母亲是误食了毒草,可她母亲的心脏不翼而飞了。她在收拾母亲东西的时候,看到半截被烧掉的字迹潦草的书信,像极了某种记号。
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拧着,疼得她想弯腰。到底谁的话是真的?是父王眼里的狠厉,还是华南奕看向她时眼里的光?是苏魅殇那记隐秘的按揉?
骨灯的光忽然暗了暗,把她的影子缩成一团,像被什么东西踩着。思若把小罐往袖管里藏了藏,软木塞硌着掌心,留下个红印。她得查,哪怕查到最后,发现所有人都在骗她,哪怕手里的糖纸里包着的是毒药,她也得亲口尝一尝——总好过这样悬着,像根被风吹得快要断的线,连自己是谁,该信谁,都糊里糊涂的。
她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往上爬,爬到心口就停住了,凝成个小小的冰疙瘩。她忽然想起华南奕说过,灵修大陆的月亮是圆的,不像魔域的,总带着点血污。或许等查清了母亲的事,她该去看看,那轮干净的月亮底下,是不是就没有这么多扯不清的真假。
清梓美正踮着脚尖在殿中旋身,水红舞裙的裙摆扫过地面,带起细碎的银铃响。腕间的玉镯随着动作叮咚轻撞,像把碎冰撒进热油里。她的足尖点在冰凉的金砖上,每一下都稳得像钉进地里,鬓角的碎发却已被汗湿,黏在颈侧,泛着层薄光。铜镜里映出她扬起的脖颈,像只蓄势待飞的天鹅,眼尾的胭脂被热气熏得晕开些,倒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活色。
“华南奕……受了重伤……”侍女的声音像块冰,砸进这满殿的暖香里。
清梓美的足尖猛地一崴,“咚”地磕在砖上,疼得她倒抽口冷气。舞裙的裙摆还僵在半空,像朵骤然被冻住的花。她怔怔地站着,耳里的银铃声、腕间的玉镯响,忽然全没了,只剩那几个字在脑子里撞来撞去,撞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你说什么?”她的声音发飘,像被风吹得快要散了,指尖死死掐着舞裙的系带,把那点锦缎掐出几道皱痕。
侍女低着头,声音发颤:“前、前哨来报,说华南奕今日遇袭,伤得……伤得很重……”
清梓美只觉得眼前一黑,铜镜里的自己脸色煞白,眼尾那点胭脂显得格外刺眼。她想起昨夜缝完那件月白长衫时,特意在袖口绣了朵小小的兰草,针脚密得像她没说出口的心思。他总说他的衣料太沉,她便托人寻了最软的料子,一针一线缝了三个月,就等着下次见他时,装作不经意地递过去。
“我的宫殿……去我的宫殿!”她猛地推开侍女,赤着脚就往外跑。舞鞋早被甩在地上,冰凉的地砖贴着脚心,激得她打了个寒颤,却跑得更快了。裙摆扫过廊柱,挂破了道小口,她也顾不上,眼里只看得见通往寝殿的路。
殿门被她撞得吱呀响,她扑到妆台前,一把掀开抽屉,里面的瓷瓶噼里啪啦滚出来,装着凝神丹、护心丸,还有她攒了半年的疗伤圣药,全被她一股脑塞进锦囊里。手指抖得厉害,好几次都抓空了,瓷瓶撞在地上,碎了两瓶,药粉撒了一地,她也没空捡,只慌慌地把剩下的全塞好。
然后她扑到床前,抓起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月白长衫。布料上还带着她身上的熏香,兰草的针脚在晨光里泛着浅淡的白。她把衣服往臂弯里一搂,锦囊斜挎在肩上,连鞋都忘了穿,赤着脚就冲出了殿门。
“备车!不,不用!”她边跑边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自己去!”
魔域的风裹着股腥气,吹得她的发丝乱舞,舞裙的破口在风里咧着,像道没愈合的伤口。脚心被路上的石子硌得生疼,可她感觉不到,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些,再快些。她想起华南奕上次受伤时,蓝色的血珠子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心尖发颤;想起他看她练舞时,眼里的光比魔域的骨灯还亮。
他不能有事。
这个念头像根烧红的铁,烫在她心上,推着她往前跑,赤着脚,踩着碎石,穿过魔域重重关卡,往边界的方向冲去。月白长衫的衣角在风里翻飞,像只想要飞的鸟,带着她全部的慌乱与期盼,往那个可能躺着他的地方飞去。
清梓美想,他总像揣着团火,又裹着层冰。 初见时在魔域,他站在血红色的瘴气里,腰间的银铃不响,人也不说话,只一双眼睛亮得很,像淬了人界最烈的酒,看过来时,能烧得人骨头缝都发烫。那时候她就想,这人定是块捂不热的铁,可他开口时声音里的暖意,比她熏衣的香料还绵。
他身上总带着股草木气,不是魔域的腐殖土味,就像春山里的新叶香,混着点阳光晒过的棉布味道。她问过,他说小时候在人界的山里待过,采过野茶,爬过老槐树。她便总想象那画面:他穿着简单的衣裳,在树下打盹,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脸上,睫毛投下细碎的影,像只安静的猫。这念头让她心慌——魔域的人哪有这般干净的样子?
他看她练舞时,眼神最是不同。旁人看舞,看的是身段,是招式,他却像在看株刚抽芽的草,眼里带着点惊奇,又藏着点疼惜,仿佛她不是什么魔域的人,只是朵需要护着的、怯生生的花。有次她崴了脚,他蹲下来替她揉,指尖糙得很,像磨过砂石,可力道轻得很,怕碰碎了她似的。那时候她鼻尖一酸,突然懂了——这冰一样的人,心里是揣着团火的,只是这火,只对着值得的人烧。
他说过,人界的月亮是圆的,能照得见回家的路。她便总盼着,盼着他再提一次人界,盼着他眼里的酒气再烈些,把她这颗在魔域泡得发僵的心,也烧得软一点,暖一点。
说到底,他就是道坎,横在她心里,迈不过,也舍不得迈。
那天,清梓美把绣到一半的手帕按在膝头,针尖刚挑出半朵兰草,线就缠成了死结。她盯着那团乱线,忽然想起华南奕的手指。
第一次在牵亲大会见他时,他正给桌上的杯子倒酒。指节不算突出,却透着股干净的力气,倒酒时手腕微扬,酒液划出的弧线都比旁人稳当。那时他脸上有道浅疤,藏在鬓角,她本以为是和谁打斗留下的狠戾印记,可当有醉汉撞向她时,那双手突然横过来挡在她身前,快得像风,却轻得没让她感觉到丝毫冲撞——就像一片叶子落在肩头,护着你,又怕碰伤你。
他从不直勾勾地看她。不像魔域其他子弟,目光像钩子似的往人身上缠。他看她时,总像透过她在看别的什么,又像怕惊扰了什么,眼神落下来,轻轻碰一下就移开,落在月亮上,落在远处的树梢上,落在她手里的绣绷上。有次她绣错了针脚,自己都没察觉,他却忽然说:“那瓣兰花的弧度,再偏半分就更像了。”她抬头,正撞见他望着绣绷的眼睛,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怕她不好意思,立刻转开视线,耳尖却红了。
他记得她随口提过的人界桂花酿。第二次见面时,他从怀里掏出个陶瓶,塞给她时手还在抖,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给你的,”他声音有点闷,“可能不如你想的甜。”她后来偷偷尝了,酒液滑过喉咙时,确实带着点清苦,可后味里那点桂花香,却像他的人——不张扬,却在舌尖留得很久。
最让她记挂的,是他身上的“不一样”。魔域的男子总爱炫耀伤痕,比谁的刀疤深,谁的伤口险,仿佛那是勋章。可他脸上那道疤,从没人见过他刻意显露,连她问起时,他也只淡淡说:“我这个呢,是假的。”没有添油加醋的打斗,没有夸大其词的惊险,就像在说今天的天气。他的妥帖藏在细节里:走路时会让她走在内侧,说话时声音总放得很轻,递东西时永远掌心向上,像怕东西会划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