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是泼翻的墨,把灭灵派的山坳染得不见底。清梓美裹紧了斗篷,帽檐压得低,露出的半张脸白得像浸了水的纸。风从领口钻进来,刮得锁骨生疼,她却没缩脖子,只把揣着丹药的手攥得更紧,指节泛出青白色,像老树根抠进冻土。
路是碎石铺的,踩上去咯吱响,在这死寂里格外刺耳。她每走一步,都觉得暗处有眼睛盯着——那些藏在树影里的、墙垛后的,是灭灵派的巡逻兵,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想。心口像揣了只兔子,撞得肋骨咚咚响,却又被一层冰裹着,冻得发僵。
方才在魔域边界,她对着铜镜抹灰时,看见自己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平日练舞时的亮,倒像蒙了层雾,雾底下是团火,烧得她喉咙发干。华南奕的脸就在那雾里晃,一会儿是牵亲大会上红着脸递酒的样子,一会儿是躺倒时胸口染血的样子。她抬手按了按眼窝,指尖沾了点灰,蹭在眼下,像道没哭出来的泪痕。
风卷着落叶滚过脚边,像有人在身后拖曳锁链。她猛地回头,只有树影在晃,枝桠张牙舞爪,像要把人抓进地底。斗篷下的手摸到腰间的短匕,冰凉的铁柄让她打了个颤,却也定了定神。
“怕么?”她在心里问自己,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怕的。灭灵派的地牢听说砌着黑铁,进去的人没一个能囫囵出来。可更怕的是,天亮时听见他断气的消息。那点怕,就像灶膛里的火星,被风一吹,反倒燃得更旺了。
前面转角飘来灯笼光,昏黄的,晃悠悠的,照见两个挎刀的人影。她赶紧猫腰躲进石缝,后背贴着凉沁沁的石壁,听着脚步声从头顶过。有个粗嗓子在说:“听说那小子快不行了,之前掌门不是说留着没用……除了可以承受业障…”
他们后面的话被风刮散了。清梓美咬住下唇,尝到点血腥味。她弓着身子,像只受惊的小兽,等那脚步声远了,才贴着墙根溜出来。帽檐下的眼睛亮了些,却不是喜,是狠,像被逼到崖边的狼崽,眼里闪着豁出去的光。
夜露打湿了斗篷,沉甸甸地坠在肩上。她抬头看了眼天上的月,被云遮得只剩个淡淡的圈。这条路,走一步,就离魔域远一步,离死近一步。可她脚底下没停,像被什么东西牵着,往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里走。
灭灵派的阴影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压下来,连风都带着铁锈味,刮在脸上像细针似的扎。清梓美攥着袖中的丹药,指节因为用力泛白,瓷瓶棱角在掌心硌出半圈红痕,那缕熟悉的灵力就在前头飘着,弱得像根快断的蛛丝,却牵得她心口发紧,每跳一下都带着涩意。她又往脸上抹了把灰,指腹蹭过颧骨时,能感觉到皮肤下血管的搏动,把水红裙裾往黑色斗篷里塞了塞,裙角的银铃被死死按在掌心,指缝里漏出的细碎响动,被她立刻用牙咬住下唇憋了回去。
巡逻弟子的脚步声从回廊那头荡过来,带着铁剑拖地的刺耳声,一下下敲在青石板上,像敲在她绷紧的神经上。她屏住气,后背贴紧冰冷的墙壁,像块嵌在砖缝里的影子,看着那些明晃晃的火把扫过窗棂,光在地上投出扭曲的影,像张要吞人的嘴,獠牙上还沾着火星。等脚步声远了,她才踮起脚尖,足尖点在青石板的凹坑里——那是她上次踩过的位置,磨得比别处光滑些——轻得像片落霜,裙摆扫过地面时,连点灰都没惊起来。那缕灵力越来越近,近得能感觉到它的颤,像他疼极了时压抑的呼吸,一下下,撞得她指尖发麻。
静心室的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点药味,混着他身上惯有的草木气,还掺了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她推开门的瞬间,那股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涌出来,浓得像化不开的血冻,呛得她下意识捂住嘴,喉咙里一阵发紧。她反手带上门,后背抵在门板上,胸口起伏着喘了两口气,斗篷下的手指抖得厉害,连带着袖中的瓷瓶都轻轻磕碰起来,发出细碎的响。
月光从窗棂钻进来,在地上铺了层碎银,正照在床榻上。华南奕就躺在那里,脸色白得像没染墨的宣纸,唇上却泛着点不正常的紫,像被夜色浸过似的。胸口起伏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要不是她凑得近了,盯着那点布料的颤动数了半晌,几乎要以为……她不敢想下去,只觉得眼眶发酸。他平日总束得整齐的发散在枕上,几缕贴在汗湿的额角,那道浅疤在月光下淡得像道水印,再没了牵亲大会上那份藏在疤痕后的妥帖,只剩下脆弱。
清梓美扑过去,膝盖撞在床沿上,疼得她闷哼一声,却顾不上揉,飞快地摸出丹药。倒出三粒在掌心时,指腹的温度让蜡丸微微发融,她借着月光看了看,是她攒了最久的疗伤药,瓷瓶底还刻着她的名字,据说能吊住一口气。她扶起他的头,指尖触到他颈侧的皮肤,凉得像块冰,吓得她手一抖,药粒在掌心滚了滚,差点掉在被褥上。
“南奕……张嘴……”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气音裹着颤,怕惊扰了他似的。他的唇闭得很紧,她用指尖轻轻撬开,指腹触到他微凉的唇瓣,像碰着块易碎的玉。把丹药送进去时,她看见他喉结极轻地动了一下,赶紧从水囊里倒了点水,用指尖沾着,一点点喂他咽下去。药汁顺着他的唇角流出来,她赶紧用袖口去擦,布料蹭过他的下巴,软得像云,却擦不掉那点凉,反而把自己的指尖也染得冰透。
清梓美把给华南奕丹药喂下去了,可他还是没动,眼睫垂着,像两只断了翅的蝶,连最轻微的颤动都没有。清梓美看着他,忽然觉得眼睛发酸,酸意顺着鼻梁爬上来,逼得她眨了眨眼。她想起牵亲大会上他递酒时红的耳尖,那时他耳后还有颗小痣,被发丝挡着,只露了个尖尖;想起他看她练舞时躲闪的目光,总在她转身时偷偷抬起来,像偷瞄月亮的星子;想起他说“人界的月亮很圆”时眼里的光,亮得能映出她的影子。那些温柔像温水,一点点漫过她在魔域冻得发僵的心,现在这盆水却要凉了,凉得她指尖都发颤。
她弯着腰俯下去,离华南奕很近,连他呼吸里裹着的药味都扑在她脸上——是苦的,不是寻常草药的涩,是熬得浓了的苦,钻着缝往鼻腔里渗,苦得她舌尖都发颤。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他的睫毛上,那点光碎在细绒似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银,晃得她眼睛发疼。她站在那儿犹豫,手指攥着斗篷的边角,指节都泛了白,睫毛颤得厉害,像被风吹着的蝶翼,停都停不稳。
清梓美终于还是凑了过去,唇轻轻落在他的眼皮上。那触感软得很,像春天里刚落的梨花瓣,沾着他皮肤的凉,却一下就烫到了她心里。她能感觉到他眼皮底下眼珠轻轻动了动,那瞬间,泪珠就在她眼眶里转开了,热得烧眼睛,她赶紧用力吸了吸鼻子,把那点湿意硬生生咽回去——不能掉,不能让他看见。
她就这么贴着他的眼皮,连呼吸都不敢重,怕惊着他,也怕惊着自己心里那点翻涌的慌。药味还在鼻尖绕,月光还在睫毛上晃,只有唇下那点凉,和心里那点烫,清清楚楚地烙在那儿,分毫不差。
她把脸凑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像根要断的棉线,还裹着点哭腔,一喘一吸间都发颤,像被风撕破的纸。“你得醒过来,”她说,每一个字都沾着点湿意,往他的沉默中钻,“我还没给你看我新练的舞,那支《月下离人秋》,我改了七遍呢……”
话没说完就顿了顿,喉间哽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更软,带着点委屈的涩:“还没……还没告诉你,我给你做了一件衣服,那件月白袍子,袖口的兰草绣好了,针脚比上次密了三成……” 清梓美的指尖无意识地攥着他的袖口,布料皱起来,像她心里翻涌的慌,“我还想着,等你醒了,就给你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她没敢说,那些夜里挑着灯绣兰草的日子,针戳破手指也没停;没敢说,改舞时摔在青石地上,疼得站不起来也只揉了揉膝盖。只把这些细碎的盼头,裹在哭腔里,轻轻送进他耳朵里,盼着他能听见,盼着这些话能像根线,把他从昏沉里拉回来。
窗外的巡逻声又近了,铁剑拖地的声音像催命符。她赶紧直起身,最后看了眼他安静的脸,睫毛上还沾着她没擦去的泪滴,亮晶晶的。把水囊放在他枕边时,她手指碰了碰他的指尖,那点凉意顺着指缝爬上来,攥得她心口发疼。转身像只受惊的鸟,瞬间闪进了窗外的暗影里,斗篷的衣角扫过窗棂,带起一阵风,吹得他额前的碎发轻轻动了动,像在回应什么,又像只是风过而已。
黑暗像浸了水的棉絮,把华南奕裹得密不透风。华南奕想睁开眼,眼皮却重得像焊死了,每一次颤动都带着骨头摩擦般的钝痛。他听见门轴吱呀一声,像生锈的铁在心上划,接着是裙摆扫过地面的窸窣,轻得像虫爬,却一下下挠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是她。
那股熟悉的气息近了,混着药香和她身上特有的、像刚晒过太阳的草木气。他想动,指尖却陷在被褥里,连蜷一下都像要扯断筋。她的声音飘过来,轻得像雾:“南奕……张嘴……” 他猛地一震,意识像被针尖扎了下——她怎么敢来?灭灵派的地界,她疯了吗?
舌尖触到微凉的丹药,混着她指尖的温度,烫得他喉咙发紧。他想咳,想推开她,胸腔里却像堵着团烧红的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焦糊味。她的袖口擦过他的下巴,那触感软得像云,是她常穿的红色的料子,他认得——上次见她穿这件,是在牵亲大会的梨树下,她转着圈,裙摆飞起来,像只白鸟。
现在这只白鸟却闯进了囚笼。
月光是凉的,落在眼皮上像敷了层薄冰,可她一俯身,那点冰就化了——她的呼吸扫过额角,带着点药香混着草木的暖,一下就钻进毛孔里,比月光烫多了。
他慌了,不是怕疼,是怕这暖。浑身的血像被扔进滚水里的糖,瞬间就化得黏糊糊的,在血管里撞得生疼。巡逻的脚步声又近了,铁剑拖在地上,刺啦刺啦,像有人在他心上刮铁锈。他想吼,想把她推远些,嘴却动不了,喉咙里却只滚出点破风箱似的嘶声,细得像根要断的线。
然后那片柔软就落下来了。
轻得像春天刚开的梨花瓣,飘在眼皮上,又软得像初融的雪,沾着点她唇上的温。他的意识“轰”地一下就炸了,不是疼,是太烫——那点温顺着眼皮往骨子里钻,连带着五脏六腑都烧起来,烧得他连指尖都在颤。
他才知道,原来有些东西比刀刃还厉害,不用割,不用刺,就这么轻轻一下,就能把人的心肝都揉碎了。
那点温度像火星,瞬间燎原,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疼。他猛地想挣开,胸腔剧烈起伏,却只带动了床单细微的褶皱。她在他耳边说话,声音带着哭腔,说什么月白长衫,说什么新练的舞——他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蜂在蛰。
她垂着肩站在那儿,斗篷的料子绷着,连肩膀发颤的弧度都看得清——不是冷的,是怕,是慌,那点抖顺着空气飘过来,比刀刃刮在他皮肤上还疼。他鼻尖动了动,硫磺的味道裹在她的衣料里钻进来,是灭灵派后山炼丹房特有的味,刺得他鼻腔发酸,连带着心口也揪起来。
她还在说话,一句一句,软得像棉花,却每句都像根针,往他心口扎。说新练的剑招,说后山的梨树又开花了,每说一个字,他的心脏就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一分,疼得他喘不过气,好在他睁不开眼,不然他多怕她看见自己眼底的红。
她好像要走了,脚步声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却像踩在他心上。他听见门轴吱呀一声,那瞬间,一滴泪从眼角滚出来,砸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湿——快得很,刚沾着布面就像被吸进去了,连个痕迹都没留,就像她不知道他刚才有多疼,不知道这滴泪里裹着多少没说出口的话。
他还躺着,连动都不敢动,怕惊扰了那点残留的草木香,只能任由那点湿意从枕头上散掉,像从未有过一样,只剩心口的疼还在,一下下,钝得厉害。
黑暗又漫上来了,这次不是软乎乎的棉絮,是张带着尖刺的网,往他身上裹得紧,每根刺都勾着东西——是她身上草木混着药的香,是她说话时软乎乎的声线,还有落在他眼皮上那片比雪还软的温度。这些东西缠在刺尖上,扎进他肉里,比伤口的疼还钻心。
他想挣,却像只被掐住翅膀的蝶,翅膀扑腾不起来,连动根手指都像陷在泥里,沉得发慌。脑子倒清醒,像淬了冰,把她发抖的肩膀、斗篷上的硫磺味,还有那滴没留痕的泪,都看得明明白白。可越清醒越疼,疼得五脏六腑都像被揉在一块儿,又撕开来,搅得稀烂。
他连句“快走”都吐不出来,只能任由那刺网裹着,把她的气息、她的温度,都缠在刺尖上,往肉里扎得更深。黑暗里没别的声,只有他心口疼得发闷的动静,一下下,钝得像要把他熬干。
此刻,他像沉在发潮的棉絮堆里,意识裹着层黏腻的混沌,怎么扯都扯不出来。浑身的疼不是扎人的尖刺,是浸了水的麻绳,缠在骨头缝里,从肩膀往下坠,坠到腰腹,连吸口气都带着滞重的疼,像肺里灌了沙。
不知熬了多久,耳尖先被身侧不远处的一缕动静勾了勾——不是窗外的风擦过窗纸,是极轻的呼吸,裹着点发颤的软,蹭过耳廓时,像片刚落的梨花花瓣,痒得人心里发紧,却又不敢动,怕惊散了这缕活气。跟着鼻尖也醒了,那股草木香钻进来,混着点淡得快散的药味,是清梓美身上的味道,是她总揣在兜里的晒干的艾草香,一下就把他从混沌里拽出半截,连疼都醒了几分。
他想睁眼睛,眼皮却像沾了浆糊,还坠着铅,费了半天劲才掀出条细缝。光刺得眼仁发疼,模模糊糊里先撞见一抹白——是她袖口的云锦,在昏暗中泛着柔润的光,上次见这料子还是在梨树下,她转着圈笑,裙摆飞起来像只鸟,翅尖都带着光,可此刻那片红却沾着灰,边角还磨破了个小口子,露出里面浅黄的衬布,看得人心里发涩。
他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触到身下的褥子,凉得像浸了井水,才惊觉后背早沁出层薄汗,里衣黏在皮肤上,风一吹,凉得人打颤,连带着心口都缩了缩。喉间堵着团干硬的棉絮,想咳,可喉咙像被铁丝勒着,连动一下都疼,只能任由那点痒意堵在胸口,闷得人发慌。
直到那红色离得更近,他才看清她垂着的眼,睫毛颤得厉害,像被风吹得快落的蝶翼,下一秒就要飞走。跟着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腕,那点温度软乎乎的,带着点她手心常有的薄汗,顺着血管往上爬,爬过发疼的骨头,竟压过了浑身的滞重,让他的意识像终于浮出水面的人,猛地喘了口气,彻底醒透了。
他醒得慢,像沉在水里的人终于挣出水面,睫毛上还挂着层没散的水汽。先看见的不是屋顶的梁,是清梓美的袖口。
他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被虫蛀过的木头,没提自己浑身的疼,倒先盯着她的手:“你指头上怎么有道小口子?” 视线往下落,又看见她斗篷下摆沾的硫磺屑,心尖猛地一揪,却还是放轻了语气,“路上是不是遇着巡逻的了?你跑的时候……没摔着吧?”
清梓美刚要开口,他却先咳起来,咳得胸腔发颤,却还伸手想去碰她的肩膀——手抬到一半就没了力气,只能虚虚落在她袖口边,指尖碰着那片软布,像碰着块烧红的铁,又赶紧缩了缩。
“你今天先别待在这里了,” 他喘匀了气,声音里裹着点说不清的涩,“灭灵派的人查得紧,你从后墙走,那儿有棵老槐树,能藏一下。” 顿了顿,又补了句,目光落在她泛红的眼尾上,软得像要化了,“下次别来了,我这儿……不碍事。你要是受了伤,我……” 话没说完,喉间又堵得慌,只能把剩下的话咽回去,换成句更轻的:“你得好好的。”
清梓美没接他的话,只把袖口往身后藏了藏,那道口子是方才翻墙时被碎瓷片划的,血珠早凝在布纹里,硬邦邦的,倒像谁在灰布上绣了朵干死的小红花。她蹲下来,膝盖抵着他的床沿,床板吱呀响了声,手在他被子底下摸了摸,摸到他蜷着的脚趾头凉得像块冰,便把自己的暖炉塞进去——炉子里的炭是新换的,热得正好,隔着棉絮都能透出点烫。
“我从后墙来的,”她扯了扯斗篷下摆,硫磺屑簌簌往下掉,落在床前的青砖上,像撒了把碎黄米,“巡逻的那些人,腿还没我快呢。”话锋一转,她盯着他通红的脸,“倒是你,烧得像块刚从灶里扒出来的火炭,偏要硬撑着说不碍事。”指尖探进他领口,触到滚烫的皮肤时,她像被烫着似的赶紧缩回来,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油纸被体温焐得发软,里面是捣碎的草药,绿糊糊的,带着股腥气,“这是魔域的老哑巴医师给的,他说敷上能退烧,比你们门派那些带着铜臭味的药丸管用多了。”
他想摇头,嘴刚张开就被她用拇指按住唇。那拇指上还沾着草药的腥气,混着点泥土味,是从后山一路奔来的野劲。“别说话,”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像贴在他耳边呵气,热意裹着风钻进耳朵,“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灭灵派的人要是真敢闯进来,我就把他们引到乱葬岗去——那儿的灵兽,饿了那么久,可比他们凶多了。”
她低头时,额前碎发垂下来,扫过他滚烫的眉骨,带着点室外寒气。指尖捏着裹了草药的粗布,轻轻往他额上敷,凉丝丝的草药汁渗出来,混着她指腹的温意,像滴进滚油里的冷水,竟真压下些灼人的热。
“你以为我是来听你赶人的?”她忽然笑了,嘴角勾起来,眼底却没什么笑意,只眼角那点红更显了,像被血浸过的胭脂,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那点红轻轻发颤。她拇指蹭了蹭他眉尾,声音压得低,带着点说不清的软:“你这病,得有人盯着灌药,不然夜里能把自己烧糊涂了抓墙——上回你抓得满手是血,指缝里都嵌着墙灰,疼得脸色苍白,忘了?”
他的手还虚虚悬在半空,指尖发颤,像被风吹得要断的芦苇秆,连带着袖口磨破的棉线都晃出细碎的白影。清梓美没等那只手缩回去,伸手就攥住,指腹蹭过他手背上凉得发僵的青筋,径直按在自己腕子上——隔着件洗得发透的青布衫,那处的跳动又急又猛,像揣了只撞得满肚子疼的野兔子,一下下顶着手心,连带着布纹都在发烫。
她垂着眼,睫毛上还沾着点从外面带进来的雪粒,化了的水珠挂在尖上,像颗要掉不掉的泪。可再抬眼时,眼底亮得很,像淬了火的铁屑,连带着声音都裹着点硬气:“你摸,”拇指轻轻碾了碾他的手背,像是怕他缩回手,“我这心还没停呢,就出不了事。”
窗缝里漏进点风,卷着院外老槐树的枯枝味,她忽然抿了抿唇,嘴角往下压了压,语气里添了点虚张声势的狠劲:“倒是你,再烧下去,怕是连我是谁都认不得了——到时候我可不管你,任你夜里抓着墙喊疼,我就站在门口听着,连块冷帕子都不给你递。”话没说完,按在他手背上的力道却松了些,腕子上的跳动依旧急,倒像在替她泄着没说出口的慌。
华南奕的指尖猛地僵住,那处滚烫的跳动顺着掌心往四肢百骸窜,连带着耳尖都烧得发疼。他慌忙想缩回手,指节却被她攥得紧,只能任由那抹烫意裹着她腕间的温度,在他手心里生根似的散不去。
他垂了眼,目光落在她袖口磨出的毛边儿上,那处还沾着点没拍干净的泥土,是方才翻墙时蹭的。喉结滚了滚,想说些什么,却只发出点含糊的气音,倒像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意堵了嗓子。鼻尖不知怎的,竟闻见她身上混着草药的烟火气,不呛人,反倒软乎乎的,勾得他心跳也乱了几分。
“我……”他终于挤出个字,声音却低得像蚊子哼,指尖无意识地蜷了蜷,蹭过她腕间的布衫,又赶紧松开,“我没……没要赶你。”话出口,才觉出自己的窘,耳尖的热意更甚,连带着脸颊都烧了起来,只好把脸往被子里埋了埋,只露出双泛红的眼尾,瞧着竟有些像受了委屈的孩子。
窗外的风卷着雪籽敲玻璃,噼里啪啦的,像有人在外面扔石子。她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又往他颈后垫了块暖帕子,帕子上的热气混着她身上的汗味,倒比药还让人安心些。“后墙的老槐树我记着呢,”她低头系紧他领口的结,手指笨拙地绕了两圈,“但今晚我不走。你要是敢再赶我,我真的就生气了——我生气就不吃饭了。”
他喉间的堵闷忽然松了些,望着她鬓角沾的雪籽,白花花的,像落了点碎星星。她的斗篷磨破的角耷拉着,边缘起了毛,倒比牵亲大会上那身云锦更顺眼——至少这破了的角里,裹着点活人的热气,烫得他指尖发麻,连带着心里那点凉,也散了些。
他的目光黏在她鬓角,那几点雪籽沾在墨发间,白得晃眼,像谁不小心撒了把碎米粒,又像没融尽的霜花,要掉不掉地挂着。风再吹过来时,雪籽化了点,在她耳尖晕开圈浅淡的湿痕,那点红透的耳尖裹着潮气,倒显出几分平日里少见的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