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往下滑,落在她斗篷磨破的角上——那角耷拉着,边缘的线全散了,起了圈乱糟糟的毛絮,一看就是被后墙的荆棘勾烂的,透着股子野气。可他盯着那破角看了好一会儿,心里竟莫名觉得,比牵亲大会上她穿的那身云锦顺眼多了。那身云锦绣着金线,亮得扎人,裹着的是旁人眼里的体面,这破斗篷却裹着活人的热气,布纹里还沾着泥土和草药的腥气,蹭过他手背时,那点烫意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连指尖都麻了。
他喉结悄悄滚了滚,想开口说句什么,比如让她把斗篷拢紧些,却又怕声音太哑惊着她,更怕惊掉她鬓角那点雪籽。手指在被子里蜷了蜷,指甲轻轻掐着掌心,才压下想伸手替她拂掉雪籽的念头,只任由那点烫意裹着心口的软,慢慢漫过先前积下的凉。
她没瞧出他那点藏在慌乱里的窘迫,只当是热病磨得人没了力气,指尖又往他额间探。指腹刚触到那片滚烫的皮肤,他像被火燎似的偏头躲开,动作急得带起枕巾一道皱,像块揉过的旧绸子。他自己倒先愣了,耳尖的红顺着脸颊漫开,像灶膛里溅出的火星子,落在白脸上,烧得显眼。
“躲什么?”她眉梢挑起来,语气里裹着点笑,指尖却没缩,顺着他鬓角往下滑,蹭过那片发烫的脸颊——他的脸像晒透的红薯,烫得能烙人。“难不成还怕我碰?”
他被这话堵得喉咙发紧,索性把眼闭得死紧,睫毛却抖得厉害,像屋檐下挂着的破蛛网,风一吹就晃。掌心还留着她腕间的跳,那点烫意混着草药的苦香,在他手心里绕来绕去,连呼吸都变得热烘烘的,像含了口烧红的炭。过了半晌,才从被子里滚出句闷闷的话,细得像蚊子叫:“没……没有。”
她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笑出声,指尖轻轻戳了戳他泛红的脸颊——那皮肤软乎乎的,戳一下能陷出个小坑。“还说没有,脸都烧红了——莫不是烧糊涂了,连我都认生了?”
这话像根细针,轻轻扎在他心上。他猛地睁开眼,眼底蒙着层水汽,却透着股急,声音一下子冲起来:“没有认生!”话刚出口,又像被自己的声音吓着,赶紧压低了,耳尖的红更浓,像染了血。“我……我就是有点热。”
她瞧着他这副窘迫相,眼底的笑意更沉,却没再逗他,只把微凉的手贴在他额间——那点凉意在滚烫的皮肤上散开,像滴进热汤里的冷水。“热就好好躺着,药熬好了我再叫你。”说着便要起身。
他却忽然伸手,指尖勾住她的衣角,攥着那片磨破的布——布边儿的毛絮蹭着他的指尖,糙得发痒。力道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声音里裹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你……你注意点,别受伤。”他没说出口的是,那破布角上还沾着后墙的泥,他怕她再翻墙时,又被荆棘勾破了衣裳。
清梓美碰到木门时,门框上的灰像陈年的雪,簌簌落在她肩头,她却浑然不觉。她那身常穿的墨色斗篷沾着草屑,是从魔域边界一路奔来的证明。她原本总是抿成冷硬直线的唇,此刻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牙齿咬得下唇泛出青白,连声音都碎成了渣:“对了,魔王……还有五毒宗那边,都有动静。”
她说完这句,像被抽去了骨头,后背抵着门板滑下去半寸,指尖死死抠着门框上的木纹,指节泛白得像泡过的尸蜡。往日里藏着冷光的眼,此刻蒙着层湿雾,那雾不是怯懦,是积了十几年的脏水要漫出来——她怕再不说,这张嘴就要被自己咬烂在喉咙里。
“我其实是苏魅殇的女儿。”这句话刚落地,清梓美猛地将脸别向一侧,下巴死死抵着凸起的锁骨,像是要用那点硬骨把涌到喉咙口的酸意咽回去。她不敢看对面人的眼睛——怕看见惊讶,更怕看见怜悯,那些眼神比魔域的冰刺还疼。耳尖却不管不顾地红起来,从耳尖到耳垂,红得透亮,像被灶膛里刚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连皮肤下的血管都在发烫。
她的指尖原本还松松勾着衣角,此刻却猛地攥紧,指节绷得发白,连带着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指腹用力嵌进木门上的裂纹里,木头的碎渣硌得指腹生疼,她却像感觉不到似的,只把那点疼往骨子里按——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压下心里那团快要烧起来的委屈。
“她这辈子就想要个儿子。”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发颤的气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落地那天,她躺在软榻上,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对着稳婆冷冷扔了句‘扔去柴房’。柴房里的草堆潮得发臭,我整夜整夜地哭,她连一次都没去过。”
说到“三岁发高热”的事情的时候,她的喉咙突然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停了半晌,才接着说,声音里裹着化不开的冷意,那冷意却又藏着点发抖的软:“我烧得浑身抽搐,牙齿咬得舌头都破了,血沫子满嘴巴都是。她呢?她正跟魔域的长老们在大殿里喝庆功酒,商量着怎么求巫医再帮她弄个儿子。最后还是姐姐可怜我,端来一碗凉药——药渣子沉在碗底,黑乎乎的,像堆烂泥,我喝下去,差点没呛死。”
她说着,指尖又往木纹里嵌了嵌,指腹已经被硌出了红印,可她还是攥着,仿佛那扇木门是她唯一能抓住的东西,一松手,整个人就要沉进过去的泥沼里。
说到“姐姐”两个字,她的喉咙突然卡壳,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结滚了好几下,才挤出点带着哭腔的气音,像破风箱在拉:“我有个姐姐,就因为打碎了她的琉璃盏,被她亲手推去了结界外。那时候我才五岁,偷偷藏了姐姐绣的帕子,上面绣着朵歪歪扭扭的兰草。每天晚上攥着帕子哭,她发现了,当着我的面把帕子扔进火里,火苗舔着布料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笑,说‘心软的东西,是最没用的’。”
她抬手抹脸,袖子蹭过眼角,却越抹越湿。眼泪砸在衣襟上,洇出的深色痕迹像块陈年的血渍。往日里端着的那点冷漠架子,此刻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瓦罐,连渣都捡不起来。
她抬手抹脸,袖子蹭过眼角,却越抹越湿。眼泪砸在衣襟上,洇出的深色痕迹像块泡发的旧茶渍。往日里端着的那点冷漠架子,此刻碎得像被踩扁的陶片,连拼都拼不起来:“我后来托人打听姐姐的消息,每次刚摸到点影子,就被她掐断了。她不杀人,只把那些人舌头割了,扔进魔域最黑的煤窑里——让他们活着,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她带我去看,站在窑口的风里笑,说‘你看,心软的人,舌头都是多余的’。”
“我十五岁那年得了支银簪,是偷偷攒了半年月钱买的,夜里藏在枕头下,摸着那点凉光就能睡着。她发现了,没折断,只找了个铜匠,把簪子熔了,打成枚尖尖的指套,逼着我戴在右手食指上。她说‘以后见了心软的人,就用这个戳醒自己’。”
“柴房里那只猫,我喂了三个月,雪白雪白的,总蹭我的裤脚。她没让人炖了,只趁我不在,把猫扔进了养着毒蝎的缸里。我回来时缸盖敞着,猫毛飘在毒液上,像朵化不开的云。她站在旁边,手里还把玩着那枚银指套,说‘你看,连畜生都知道攀附,留着有什么用’。”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喉咙里发出点像被堵住的呜咽,指尖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那里有道浅浅的月牙形疤痕,是当年戴那枚指套时,不小心戳进去的。
她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像埋在土里的呜咽:“我只能装冷,装得连自己都信了。可夜里摸自己的心口,还是热的啊……那点热,像揣着团火,烧得我骨头缝都疼。”
说完最后一句,她终于撑不住,肩膀垮下来,双手捂住脸,指缝里漏出的呜咽声很轻,却像生锈的针,一下下扎在空气里。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有人在暗处哭。
华南奕没言语,先解下自己的外衫,抖开了披在她肩上。布面带着他身上的皂角香,不是那种呛人的浓,是晒透了太阳的淡,像田埂上晒的新麦,温温的。他蹲下去,视线跟她齐平,看她红透的眼泡,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怕吹口气就散了:“我小时候捡过只瘸腿的狗,瘦得仿佛只剩一把骨头,总跟在我脚后,走一步晃三晃。”
他说这话时,右手的指尖在左手的手背上轻轻划着,动作很轻,就像用羽毛扫过,却让那处被攥得发白的皮肉泛起细密的颤。那片白,像泡了三天三夜的棉絮,软塌塌的,一掐就能出水。
“师父见了就骂,”他喉结滚了滚,声音里裹着点陈年的沙,“说修仙的人沾了这些个活物气,心就不静了。”他顿了顿,指尖忽然停在她手腕内侧,那里的皮肤薄得能看见青血管,“趁我不在,拎着狗后颈扔去了后山。”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小了,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烛火歪了歪。他的眼垂着,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落了层灰。“我找了三天,”他说,声音轻得像怕惊着谁,“在乱石缝里扒着它了。腿肿得比馒头还大,紫胀胀的,沾着泥和草屑。”
他忽然抬眼,眼里蒙着层水汽,看着像潮了的纸。“见着我,尾巴倒还摇,”他笑了笑,那笑意却没到眼底,“血珠子滴在草叶上,一点一点的,红得扎眼,像谁在那儿点了串小灯笼。”
他手背上被他划过的地方,不知何时起了层细汗,凉丝丝的,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水。他的指尖还停在那里,没再动,仿佛那点温度,能焐热当年草叶上的血珠子,焐热乱石缝里那点摇摇晃晃的尾巴尖。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颗麦芽糖,糖纸是那种俗艳的橙色,在昏暗的光底下亮得有些扎眼。剥开时糖纸“窸窣”响,他递过去,指尖沾着点糖渣:“后来藏柴房养着,活了好些年。它走那天趴在我鞋上,身子都硬了,尾巴还弯着。你看,再金贵的道理,也架不住这点黏糊糊的念想。”
“尝尝,甜的。”他把糖往她嘴边送了送,“日子再苦,含点甜在嘴里,路就好走些。”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糖纸边角颤,他手却稳,像怕那点甜掉了似的。
他蹲在那里,指尖还沾着麦芽糖的黏甜,看着她睫毛上挂着的泪珠子,忽然扯了扯嘴角,声音带着点涩:“清姑娘,你要记住,时间哪会吞噬什么?它就是块糙布,把疼磨得钝一点,把疤盖得厚一点,可底下那点软的、烫的,该在还在。”
他捡起脚边一块碎瓦片,在地上划了道歪歪扭扭的线:“你看这道印子,下雨会冲淡,风吹会蒙尘,可你蹲下来细看,总能找到当初刻下去的深痕。就像你心里这些事,以为忘了,说不定哪天摸到相似的温度、闻到熟悉的味,它就冒出来了——但那时候,你已经能笑着擦了擦,说‘哦,原来是这个啊’。”
他把瓦片扔开,拍了拍手上的灰:“别盼着它被吞掉,不值当。得盼着自己能扛住,扛到有天再想起,心不慌了,手不抖了,那就够了。”说着从怀里又摸出颗糖,塞给她:“先含着,甜劲过了,咱再想别的。”
她的声音像从漏风的窗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点碎玻璃似的碴子。下巴微微扬着,平日里总抿得紧紧的唇,此刻却抖得厉害,倒像是在跟谁赌气:“华南奕,我知道…别的都是假的。”
“魔王的印玺,五毒宗的盟约,还有那些长老嘴里的规矩,全是些蒙人的壳子。”她抬手抹了把脸,指尖蹭过眼角的泪,倒像是抹掉什么脏东西,“就像我娘房里那只描金的盒子,看着金贵,里头装的不过是些虫蛀的旧东西。”
清梓美忽然往前倾了倾身子,她眼里亮着点古怪的光,像山坳里没人收的野鬼火,飘在黑沉沉的夜里,看着虚浮,却又执拗地不肯灭。
“我要的不是那些权利金钱。”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点土腥气的潮湿,“是冬夜里捂热的汤碗,瓷边烫得指腹发红,也舍不得撒手;是摔了跤时递过来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泥,攥得人手腕生疼,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管用;是……是揣在怀里,能焐得心口发烫的那点实在,不是账本上的数字,不是墙上的牌匾,是能摸得着、咬得动、能让人在黑夜里睁着眼等天亮的东西。”
“就像去年冬天,我在魔域边界冻得直哆嗦,有个老婆婆把破棉袄分了我一半。那棉袄脏得发臭,可裹在身上,比我娘赐的貂裘暖十倍。”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近乎虔诚的哑,“那才是真的。有了这点东西,哪怕天塌下来,也能咬着牙撑着——总不能让这点暖,白白凉透了。”
风卷着雪花打在门板上,发出“啪啪”的响。她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得像浸了水的骨头,仿佛要把那点“实在”,狠狠攥进肉里去。
雪片子斜斜地打在窗纸上,晕开一片又一片湿痕。华南奕的指尖在袖摆下悄悄蜷了蜷,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声音里带着点没磨平的棱角,像块刚从炉里夹出来的铁,还烫着火星子:“那些花里胡哨的都不算数,能让人夜里想起还觉得心里扎实的,才是真东西。就像冰天雪地里揣着的热红薯,烫得手疼也舍不得扔,那点暖,能扛过一整夜的冷。
清梓美望着他,檐角的雪“扑簌簌”往下掉,落在他肩头,他却没察觉。火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眉骨投下的阴影里藏着点执拗,嘴唇抿成条硬邦邦的线,偏那双眼亮得惊人,像雪地里埋着的星子。她心里满满当当的,像被这漫天大雪填得没了缝隙。
华南奕望着窗外飘飞的雪粒子,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刚悟透的钝感:“魔域的边界栏上刻着‘禁地’,可栏子底下的土缝里,不也钻出了棵开着小紫花的野草么?”
他指尖在窗台上敲了敲,雪光映着他眼里的亮:“那些被叫做‘恶’的地方,说不定藏着最犟的生命力呢。”
这话像颗小石子,在清梓美心里荡开圈儿。可不是么?连雪地里都能拱出绿芽,魔域凭什么就得被钉死在“罪恶”的标签上?
清梓美拢了拢衣襟,忽然笑了:“前儿去魔域边缘采药,见着个穿灰袍子的老魔修,正蹲在石头上给受伤的雪狐包扎。他说‘凶名在外才好,省得小崽子们总来扒我墙头’。”
原来那些被传得青面獠牙的角色,背地里也有对着小动物软心肠的时候。所谓的“恶地”,不过是没被阳光照透的角落,等风一吹,光一晒,谁知道不会冒出点暖烘烘的善意来?
就像此刻,雪越下越密,可屋里的人心里都揣着点热乎气——哪有什么绝对的黑与白,不过是没看全罢了。
清梓美望着窗外的雪,睫毛上凝着一层薄霜,像落了片碎玻璃。她忽然转头看华南奕,嘴角勾着点说不清的笑,那笑里裹着冰碴子,又带着点烧心的烫:"你说,这雪下透了,埋在土里的东西,会不会也想往外钻?"
华南奕的手指在袖管里蜷了蜷,指甲掐进掌心,渗出血珠也没察觉。他盯着她鬓角沾着的雪粒,那点白落在乌黑的发间,像极了多年前她在药炉边打瞌睡,掉在发上的药渣。"有些东西,埋得越深,根扎得越狠。"他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尾音颤了颤,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墙角的铜炉烧得正旺,火星子"噼啪"跳着,映得两人脸上忽明忽暗。清梓美忽然低低笑出声,笑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碎成一片一片的,像有人在暗处嚼着碎冰。"你这人,总爱说半截话。"她伸手拨了拨炉子里的炭,炭火腾地窜起,燎着了她的袖口,她也不躲,就那么看着火苗舔舐着布料,眼神里烧得有团火。
华南奕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掌心烫得能烙出水泡。他的手在抖,指节泛白,喉结滚了半天,才挤出一句:"别闹。"那两个字像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带着血腥气。
清梓美抬眼望他,眼里蒙着层水汽,看着像哭了,又不像。"我没闹。"她轻轻挣开他的手,指尖划过他的掌心,留下道凉丝丝的痕,"我就是觉得,这屋里太闷,像口棺材。"
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把天和地糊成一片白,白得人眼睛生疼。华南奕望着她的侧脸,那轮廓在火光里明明灭灭,像幅被水洇过的画。他忽然觉得,这姑娘身上有股子狠劲,像极了后山崖壁上的野荆棘,看着蔫蔫的,一碰,能扎得人满手血。
雪粒子打在窗纸上,沙沙响,像无数细爪子在挠。清梓美把冰凉的手轻轻地往袖管里塞,指尖触到袖缘磨出的毛边,粗糙得像老树皮。她垂着眼,睫毛上沾了点雪沫,白乎乎的,像落了层霜。
“我要走了。”她的声音裹在寒气里,有点发脆,像冻硬的萝卜干。
华南奕没应声,只盯着她后颈那截露出的皮肤,被风扫得泛起细小红点,像落了串没熟透的樱桃。他脚边的炭盆烧得正旺,火星子偶尔“噼啪”炸开,映得他半边脸亮,半边脸暗,下颌线绷得像根快断的弦。
清梓美踏出门槛时,棉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闷响,一下下敲在青砖地上。她的影子被门洞里漏出的灯光拉得老长,贴在雪地上,像条被踩住尾巴的蛇,蜷着身子往前挪。
“姑娘,路滑。”华南奕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吞了沙。他自己都愣了一下,低头去拨炭盆里的灰,炭火腾起一股白气,迷了他的眼。
清梓美只是抬手将黑色大氅的兜帽又按了按,帽檐压得几乎贴住睫毛。她朝华南奕的方向略偏了偏头,下颌线绷得很紧,像是有话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肩膀极轻的一抖,算是谢过。转身时红色衣袍从门槛上扫过,那道红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影子,像道没愈合的伤口。
清梓美踩着雪往前走,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得发慌。后颈的碎发被风刮得贴在皮肤上,凉丝丝的,像谁在背后盯着她——她知道是华南奕,知道他此刻正站在窗后,那道目光沉得像浸了水的石头,压得她脊背发僵。
她把黑色大氅的领口又拽了拽,恨不能把整个人都裹进去。方才他说话时,烛火在他眼里晃,那点温柔像化开的蜜,淌得满屋子都是,她却不敢接。她算什么呢?不过是魔域边上摸爬滚打的野丫头,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毒药,哪里可以一直跟在他身侧?
他是灵修大陆上数得上的人物,指尖碰过的剑都带着清光,说出来的话像淬了月光,干净得让她自惭形秽。她见过他给受伤的小弟子包扎伤口,动作轻得像怕碰碎琉璃;见过他对着藏经阁的古籍发呆,睫毛上落着阳光,像镀了层金。那样的人,该配穿云纹锦缎的姑娘,该配捧着玉净瓶的仙子,怎么会是她?
雪粒子钻进领口,凉得她打了个哆嗦。方才他递麦饼过来时,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那点温度烫得她差点撒手。她赶紧缩回手,假装整理衣袍,心脏却跳得像要撞破肋骨——她怕他看出来,看出来她这点见不得光的心思,看出来她藏在红袍底下的窘迫。
前面的雪更深了,没到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老大劲。她忽然想,就这样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离他远了,那点不该有的念想或许就能冻住,像这地里的草,来年开春也发不了芽。他是天上的月,她是地上的草,隔着云泥,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风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疼得像小刀子割。她抬手抹了把脸,不知什么时候湿了一片,是雪化了,还是别的什么,她不敢想。只知道不能回头,一回头,看见他站在那里,她这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决绝,怕是要碎成齑粉。
就这样吧。她对自己说,脚下的雪发出咯吱的响,像在替她应和。他是最好的,好到她只能远远看着,像看着庙里的菩萨,心里敬着,却不敢奢求能摸一摸那冰凉的衣袍。
雪下得更密了,她的脚印落在雪地里,先是一个深窝,接着被新雪填成浅痕,再后来连浅痕都没了,只剩那抹红在白得发僵的天地间一点点缩小,像被风雪啃掉的肉。她的背影很孤,黑色大氅裹着身子,像株被冻硬的红芯草,走得却稳,一步是一步,没有回头。最后那点红终于粘在远处的雪雾里,成了个模糊的点子,再眨眨眼,连点子都没了,只剩风雪在原地打旋,旋出个空空的洞。
华南奕的指节扣在窗台上,木框子被按出细微的响。他看着那片空茫,睫毛上的雪化成水,顺着眼角往下爬,凉得像根细针。方才清梓美转身时,兜帽边缘漏出点侧脸,白得发青,却有股子狠劲,像冻在冰里的鱼,看着死了,鳍还在悄悄动。
他忽然想起魔域的传闻,那些被说得流脓淌血的故事,此刻在寒冷的雪地里一泡,倒像泡发的霉干菜,没了原先的凶相。原来有些地方名,就像贴在额头上的符咒,看着吓人,揭下来,底下还是张人脸,会冷,会疼,会在雪地里走得一步一沉。
窗玻璃上结了层薄冰,映出他自己的影子,眉毛上沾着雪粒,像落了层盐。他伸出手,指尖在冰上按了按,化开个小小的圆,圆里映着外面漫天的白,白得让人心里发空,又有点说不清的软。
炭盆里的火慢慢沉下去,屋里的热气一点点散了。他抬手摸了摸鼻尖,不知脸上何时沾了点炭灰,黑黢黢的。窗纸上的雪痕越来越厚,把外面的亮彻底遮了,屋里暗下来,只有他脚边那堆炭,还透着点暗红的光,像只睁着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