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外雾色正浓,高欣妍指尖扣着剑柄,剑鞘上缠的银线在雾里泛着冷光。她先将长剑探入洞口,刃尖挑破一缕寒雾时,竟听得“嗤”一声轻响,像是雾里藏着活物。更浓的凉意随即从雾隙中泄出,裹着陈年腐土的腥气,往人衣领里钻。她往前迈步,靴底碾过细碎的骨碴,“咯吱”脆响在死寂得发瘆的洞穴里炸开,又被厚重的洞壁瞬间吞没——只剩回声在耳际绕着,像有看不见的东西在暗处轻笑。
顾风紧随其后,与她始终差着半步,指尖紧紧贴着她的剑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他习武多年,掌心早结了厚茧,此刻却攥得发潮:洞内的血腥味比洞外浓烈数倍,还缠裹着一股化不开的怨戾,像无数根细针,正往人毛孔里钻,刺得皮肤发紧。他余光扫过两侧石壁,隐约见着壁上嵌着些破碎的甲片,锈迹里还沾着发黑的血,不知是多少年前留下的。
“华南兄?”顾风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滚动着,既怕惊扰了暗处的魔物,又怕这死寂里真藏着“惊不着”的绝望——若是连回应都没有,才是最糟的。他伸手往石壁上摸去,指尖触到一片湿滑,黏腻的触感让他心头一紧,凑到鼻尖轻嗅,是血,还带着活人的温热,甚至能感觉到那点温度正顺着指尖往冰凉的掌心渗。
暖无冬忽然顿住脚步,药囊被她攥得死紧,指缝里都沁出了汗,连鬓边的碎发都被冷汗黏在脸颊上。她擅长辨气,此刻鼻尖萦绕的魔气却乱得反常,像有无数条毒蛇在空气中游走:“不对……这魔气……比先前在山脚下浓了三倍,还混着……幻罗苑的气味!”话音未落,洞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压抑的痛哼,轻得像缕烟,却又尖得像块破布被猛地撕裂,扎得人耳膜发疼。
华若灵的身子晃了晃,若不是及时扶住了身旁的石柱,几乎要栽倒。她眼圈瞬间红透,泪珠在睫羽上滚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牙都在打颤:“是……是主人的声音!”她素日里总端着侍女的端庄,此刻却忘了规矩,往前踉跄了两步,手紧紧抓着衣襟,指腹都掐进了布纹里——那声痛哼太熟悉了,是主人当年被暗器所伤时,都没漏过的脆弱。
高欣妍手腕一翻,长剑在黑暗里划出一道银亮的弧光,剑气劈开周遭的雾,瞬间照亮前方石榻的轮廓。石榻旁的清梓美正跪坐着,玄色裙摆拖在地上,沾了不少尘土,却顾不上拂。她闻声猛地抬头,鬓间银钗相撞,发出“叮铃”细碎的轻响,那点脆声在洞里显得格外突兀。她眼底先闪过一丝慌乱,像被抓了现行的贼,随即被惊怒覆盖——可那怒色没撑过一息,又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连嘴唇都开始发颤。
众人的目光顺着她的动作落在石榻上:清梓美怀中抱着的华南奕,脸色白得像张浸了水的薄纸,连唇瓣都没了血色。他原本束着的发散了大半,墨色发丝贴在颊边,衬得下颌线愈发清瘦。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呜咽,喉间还时不时溢出细碎的呻吟,像是在忍极大的痛。
“你们……别过来!”清梓美声音发颤,想撑着地面站起来挡在前面,可腿一软,又跌坐回去,手紧紧护着华南奕的后颈,像护着什么稀世珍宝,“他之前中了蚀情咒,胳膊又受了伤,刚刚还被幻罗苑和五毒宗的人设局取了智魂,碰不得……碰了会连你们一起缠上的!”她说着,眼神却飘了飘,落在华南奕颈侧,不敢与众人对视——像是在隐瞒什么,又像是连自己都怕得慌。
顾风的目光精准地锁在华南奕颈侧,那里浮着一层淡青色魔纹,纹路细得像蛛网,却正像活物般缓缓蠕动,每动一下,就往华南奕的下颌处爬半分。他心头一沉,那魔纹是魔域“噬魂咒”的印记,取智魂时必会留下,可看这纹路的深浅,分明是刚取走不久。他往前踏出一步,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急切:“被取了智魂……到底发生了什么?沧煜沉人呢?”
清梓美嘴唇翕动着,眼泪“啪嗒”掉在华南奕手背上,烫得他指尖微微瑟缩。她看着那只手——那只曾握着笔,给她写过药方的手,此刻却冰凉得吓人,连指尖都在轻轻发抖。“蚀情咒不用解了……”她声音裹着浓重的哭腔,话都说不连贯,“他已经丢了一魂,这咒……这咒对他没用了……”她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才咬着牙说出后半句,“沧煜沉……他取了智魂就走了,还把魔域的秘籍毁了一半,说……说要让华南奕永远翻不了身……”
洞外的雾不知何时涌了进来,像白色的水流般漫过地面,缠在众人脚踝上,凉飕飕的,像无数只冰冷的鬼手在暗中拉扯。暖无冬从药囊里摸出个白瓷瓶,瓶身刻着繁复的药纹,是她特意为应对魔气准备的护心丹。她快步上前,裙摆扫过地上的雾,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别管那么多!先喂他服下护心丹,再晚,他的心脉就要被魔气蚀透了!”
可她的手刚要碰到华南奕的下颌,清梓美突然尖啸一声,那声音不似人声,倒像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她猛地扑过来,指甲修剪得整齐的指尖此刻绷得发白,直挠暖无冬的脸:“不准碰他!谁都不准碰他!他是我的!”她头发散了,她的裙摆被扯得歪斜,模样疯癫至极,可眼底却翻涌着浓得化不开的痴迷,像个被魔怔了的信徒——仿佛只要护住华南奕,就算与全世界为敌,也甘之如饴。
石洞深处燃着两盏青釉灯,灯芯吐着微弱的光,将岩壁上的苔藓照得泛出湿冷的绿。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草药味,混着石缝中渗下的潮气,裹得人四肢发沉。离墨轩站在古风旁,玄色衣摆垂在冰凉的石地上,指尖抵着眉心——那里突突直跳,像有只细虫在皮肉下钻噬,连带着太阳穴都阵阵发紧。
地上的华南奕双目紧闭,长发散在素色枕头上,几缕汗湿的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他眉峰拧得极紧,原本锐利的眉眼此刻蹙成一团,下唇被自己咬出几道泛血的印子,连呼吸都带着细碎的颤,像是在梦里也受着煎熬。颈侧的动脉微弱地搏动,隔着层薄衫,几乎感受不到生机。
离墨轩望着华南奕这张毫无血色的脸,声音裹着层散不去的哑意:“他这是心病太重,郁气堵了经脉,身子为自保才硬把他摁晕,好叫他能歇口气。”话音顿了顿,他俯身,指尖轻轻滑到华南奕腕间——那细脉弱得像风中残烛,稍不留意就要从指下溜走。“旁人能不能寻回智魂,我不敢说,但我晓得,这东西……是能寻别的来替的。”
顾风站在几步外,青衫下摆沾了些石洞外的泥土。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像片被晨露打蔫的柳叶。指尖无意识地攥着腰间的玉佩,声音压得极轻,仿佛怕惊碎了这满室的静:“那……让华南兄回灭灵派好不好?师门里有温玉床,或许能缓些疼。”
“我们回灭灵派,把华南奕安置在禁地里。不过他醒时,”离墨轩收回手,指腹蹭过衣襟上绣的暗纹符络——那符纹冰得像块埋了百年的死玉,连体温都焐不热,“定然是要疼的。他是修士,灵识比常人敏十倍,智魂丢了的空缺,会像有把钝刀在脑子里搅……”后半句没说下去,目光落在华南奕紧攥的手上:手背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像条困在皮肉下挣扎的蛇,连指甲都掐进了掌心。“好在他是剑修,这么多年练的剑招早刻进骨头缝里,丢不了。只是这几日……得有人守着,怕他疼极了伤自己。”
坐在角落蒲团上的清梓美猛地抬头,鬓边银钗晃得厉害,珠花撞在石壁上,发出细碎的响。她眼底的痴迷混着点藏不住的慌,像被搅浑的浓墨,连原本清亮的眸子都沉了几分。指尖攥着帕子,往前挪了半步,裙摆扫过地上的药渣,声音发颤,却透着股拗劲:“我……我来陪着他吧。我带了安神香,也会熬他爱喝的酒,他醒了见着我,我还可以给他跳舞唱歌,或许他能少疼些。”
说着,她小心翼翼地伸手,想把华南奕额前的碎发拨开,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见他眉峰又蹙了蹙,像是被惊扰了般,呼吸陡然急促了几分。清梓美立刻收回手,僵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
片刻,他们一行人就到了灭灵派。灭灵派禁地藏在山腹最深处,湿冷的风从石缝里钻出来,裹着陈年尘埃的味道往衣领里灌。顾风背着华南奕走在最前,华南奕的皓云剑斜挎在他的身侧,剑柄被汗水浸得发潮,随着他的脚步一下下撞着腰侧,闷响在狭长甬道里荡开,像把心跳放大了数倍,敲得人心里发紧。
离墨轩跟在后面,指尖捻着张明黄符纸,符纸在他掌心泛着暖融融的微光,恰好照亮他垂着的眼——那眼里没什么情绪,只有片深不见底的沉,连睫毛垂下的弧度都透着冷意。清梓美攥着个绣帕裹着的瓷瓶,快步跟在离墨轩身侧,目光始终黏在顾风背上的人身上,鞋子踩过甬道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却不敢喘大气,怕惊扰了什么。
甬道两侧每隔几步就嵌着盏长明灯,灯芯烧得发暗,昏黄的光把岩壁上的裂痕照得像道道旧伤疤。灯油的糊味混着土腥气,往人鼻子里钻,呛得华若灵忍不住皱了皱眉。暖无冬扶着她的胳膊,能感觉到她指尖的颤抖——华若灵眼睛还是红的,眼尾泛着肿,时不时偏头去看顾风背上的华南奕,嘴唇抿得死紧,唇瓣都快被牙齿咬得失去血色,像要把心尖那点疼硬生生咬碎咽下去。
“到了。”离墨轩忽然停步,声音打破了甬道的沉寂。他指尖符纸往前一送,“啪”地贴在面前的石壁上。嗡的一声低鸣,石壁表面泛起层淡金色的光晕,光晕里缓缓显露出扇三尺宽的石门,门环是两只张着嘴的铜兽,獠牙森然,铜锈在灯光下泛着青黑,像要把靠近的人连骨头带肉吞下去。
顾风深吸口气,脚步放轻,背着华南奕往前凑了凑。他颈间挂着的灭灵派令牌轻轻晃了晃,石门感应到气息,发出“吱呀”的沉重声响,缓缓向内滑开,露出里面更深的黑暗——一股更浓的、混着朽木与陈腐布料的味道涌出来,清梓美下意识地抬手捂了捂鼻子,眼底掠过一丝怯意,却还是往前挪了挪,想离华南奕更近点。
“里面……”暖无冬的声音发紧,指尖攥着华若灵的胳膊又紧了些,“里面怎么这么重的死气?”
“这里是灭灵派禁地嘛。”离墨轩率先跨进门,玄色衣摆扫过门槛上的积灰,声音在空旷的空间里撞出回音,带着点漫不经心,“埋着历代掌门的尸身,还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他说得轻描淡写,可华若灵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往暖无冬身边靠了靠,清梓美也悄悄攥紧了手里的瓷瓶,指节泛白。
顾风背着华南奕往里走,脚下的石板冰凉刺骨,踩上去像光着脚踩在冰面上,寒气顺着鞋底往上爬。越往里走,光线越暗,最后只剩下离墨轩指尖符纸的微光,勉强照亮身前一尺地。华南奕的头垂在顾风肩上,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嘴唇干裂,泛着不正常的青灰色,连呼吸都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只有颈侧那道魔纹,在微光下泛着层妖异的青,像条小蛇般轻轻蠕动。
“就在前面那间石室。”离墨轩的声音在黑暗里传来,符纸的光晃了晃,照亮前方一道虚掩的石门,“只有那里的聚灵阵,能勉强护住他的灵脉,压一压魔纹。”
顾风应了声,脚步却慢了些。他能感觉到背上的人越来越沉,像座浸了水的山,压得他肩膀发酸,连呼吸都跟着滞了滞。清梓美快步跟上,借着微光看清华南奕的脸——他眉峰还拧着,眼窝下泛着青黑,连睡着都像在承受极大的痛苦,她心尖猛地一揪,眼圈瞬间红了,却不敢哭出声。
石室门被顾风轻轻推开,刺眼的白光从门缝里泄出来,让几人都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石室比外面宽敞些,中央摆着张半人高的白玉床,玉床周刻满了繁复的符文,淡青色的光在符文间缓缓流转,像活水般灵动。离墨轩走上前,指尖轻轻拂过符文,那光便亮了些,映得他眼底也染上层青:“把他放上去,动作轻些。”
顾风小心翼翼地弯腰,将华南奕放在玉床上。后者的身子刚沾到冰凉的玉面,那些符文便猛地亮了起来,青白色的光顺着华南奕的四肢百骸游走,像无数细小的光带,将他颈侧的魔纹一点点压下去,青气渐渐淡了些。华南奕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瞬,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他……他会不会疼?”华若灵刚要上前,就被离墨轩抬手拦住,话没说完,声音就带了哭腔。
“这里只能留两个人。”离墨轩打断她的话,目光扫过顾风、暖无冬和清梓美,“聚灵阵承不住太多人气,你们谁留下?”
暖无冬看了眼眼眶通红的华若灵,又看了眼紧盯着玉床的清梓美,咬了咬唇:“我留下吧,若灵身子弱,禁地里的气对她不好。”
清梓美立刻抬头,声音带着急切:“我也留下!我带了安神香,还会熬药,我能守着他,等他醒了……”她话说到一半,见离墨轩没反对,又低下头,轻轻摸了摸华南奕搭在玉床边的手,指尖碰到他冰凉的皮肤,又快速缩了回来。
顾风点点头,目光落在玉床上的华南奕身上,眼神复杂——有担忧,有心疼,还有几分说不清的沉重。他知道,等这人醒过来,失去智魂的空缺、魔纹的侵蚀,还有过往的记忆,都会变成刀子,扎得他不得安宁。
离墨轩转身往外走,经过华若灵时,顿了顿,声音放轻了些:“放心,有她们俩在,不会出事。你先回去休息,有消息我会让人通知你。”
华若灵用力点头,眼泪却还是涌了上来,顺着脸颊往下掉,她抬手抹了把,却不敢再看石床上的人,怕自己舍不得走。
石室的门缓缓关上,“咔嗒”一声轻响,将里面的光、符纹的流转,还有守在床边的两人,都与外面的黑暗彻底隔绝开来。
离墨轩走在回自己静室的甬道里,指尖还残留着玉床符文的凉意。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淡的阴影,像片被秋霜打过的叶。灭灵派的禁地……他在心里默念这几个字,胸腔里那点起伏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只有那里的聚灵阵能护华南奕的灵脉——他是这么说的。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聚灵阵是其次,真正的关键是藏在禁地最深处的灵玄天镜。那面镜子在灭灵派的典籍里只露过寥寥数笔,说是上古遗存,能照见魂魄虚实,却没几个人晓得,它最厉害的不是“照”,是“补”。
智魂受损,旁人或许只能干看着,可灵玄天镜能引天地间最纯粹的魂气,一点点去填那破了的窟窿。只是这过程……他想起华南奕颈侧蠕动的魔纹,想起清梓美疯癫的眼神,喉结不易察觉地滚了滚。这就像在悬崖边走钢丝,成了,华南奕能捡回条命,甚至因祸得福;败了……那魔纹只会彻底吞噬他,让他变成个没有心智的魔物。
这一切全看他的造化。离墨轩在心里重复这句话,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一枚温润的玉珏。那玉珏是他幼年时偶得,据说能温养神魂,这些年被他贴身戴着,早已吸饱了他的气息。
还有……他的脚步顿了顿,黑暗里,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隐秘的光。典籍里没写全的,离墨轩之前的师父临终前却私下提过——灵玄天镜内部,藏着股特殊的能量,并非魂气,更像……血脉的引信。若有身负上古血脉的人靠近,镜中能量会自行觉醒,逼着那血脉在体内翻腾、破壳。
华南奕……离墨轩想起华南奕握剑时的样子,那股浑然天成的凌厉,不像后天能练就的。灭灵派的剑修,血脉里或多或少都藏着点东西,只是大多人终其一生都不会觉醒。可现在,借着填补智魂的由头,把他放在灵玄天镜边上……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色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像潭不起波澜的深水。一切都要做得自然,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异常。顾风心思缜密,暖无冬医者仁心,华若灵对华南奕太过执着……他得护着那禁地,护着那面镜子,也护着这场赌。
甬道尽头的光越来越亮,他推开门,将满室的黑暗与心思,都关在了身后。
夜里的寒气顺着石缝蜿蜒游走,像无数根细冰针,密密麻麻地扎进华南奕的肌理。他是被骨头缝里钻出来的钝痛疼醒的,那痛感绵密又沉重,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四肢百骸,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僵躺着没动,只微微掀开眼皮,瞥见洞顶裂隙漏下的月光,像一床浸了冰水的素绢,轻飘飘地覆在他滚烫的脸颊上。比身体更难受的是心口那片空茫,像被风蚀出一个深洞,四面八方的寒气往里面灌,冻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清梓美也一直醒着,她缩在石床最里侧的角落,呼吸放得比蚊蚋还轻,仿佛怕一丁点动静都会惊碎这地底的死寂。月光勾勒出她轮廓分明的侧脸,能看见她长睫上凝着的湿意,还有那道痴痴的目光,像最坚韧的蛛丝,牢牢黏在华南奕身上,怎么扯都扯不断。
华南奕没看她,视线仍胶着在那片清冷的月光里。忽然,一缕极淡的蔷薇花香钻进鼻尖,那香气清甜又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像极了很多年前,那个总爱站在蔷薇架下、衣袂翩跹的女子身上的气息……这念头刚在脑海里落定,滚烫的泪水便毫无预兆地从眼尾滚落,砸在枕边的布料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也烫得他脸颊一阵发疼。他想攥紧拳头,指尖却软得使不上半分力气,只能任由那股酸楚从喉咙口往上翻涌,堵得他胸口闷胀,几乎喘不过气。
清梓美瞧见那滴泪的瞬间,身子猛地一颤,像被烙铁烫到般瑟缩了一下。她咬着唇没出声,只是极轻地抬起手,指尖在虚空里快速勾勒出一道繁复的符文。瞬息间,昏暗的石床周围突然亮起星星点点的暖光——数十只萤火虫凭空显现,莹绿色的尾部在黑暗里一明一灭,像谁把天上的星子揉碎了,随手撒进了这死气沉沉的禁地。
华南奕的目光被萤火牵引了去,泪珠还挂在睫毛上,却再没往下掉。那些萤火绕着他缓缓飞舞,暖融融的光粒落在他苍白的脸上,把他眼底的空茫,稍稍衬得有了些活气。他看见一只萤火停在自己的指尖,莹绿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皮肤,竟有种诡异的和谐。
清梓美就那么痴痴地看着他,眼神里糅杂着痴迷与虔诚,仿佛在瞻仰一尊蒙了尘却依旧威严的神像。她不敢靠近,怕自己这点微不足道的存在,会惊扰了这片刻的宁静,只把自己缩得更紧,像株见不得光的菟丝子,只敢偷偷攀着他投下的影子,汲取一点微弱的暖意。
华南奕盯着萤火看了很久,久到眼皮重得像灌了铅。疼还在,空也还在,可那点荧光像一团微弱的火苗,勉强焐着他发冷的骨头。他实在太累了,终于抵不过浓重的困意,眼皮缓缓合上,呼吸重新变得绵长而平稳。
萤火虫还在低低地飞着,清梓美也始终没动,就那么守着,直到石床上的人彻底睡熟,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越过石床边缘,无声地盖过了她缩在角落、几乎要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形。远处,禁地深处的灵玄天镜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镜面泛起一丝极淡的银芒,转瞬又归于沉寂。
疼是从华南奕骨髓里渗出来的,稠得像化不开的墨,沿着脊柱一节节往上爬,最终在天灵盖那里炸开,碎成千万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比这疼更瘆人的是那“空”,像是胸腔被人用凿子凿开个窟窿,风从窟窿里灌进来,带着地底的潮气,把五脏六腑都冻得缩成一团,指尖凉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月光斜斜地铺在他手背上,白惨惨的,像一层薄霜。他就那么盯着那片光,脑子里混沌一片,好像什么都记得——剑穗拂过腕骨的痒,药汁在粗陶碗里漾开的波纹,还有一朵蔷薇,花瓣软得像婴儿的唇,蹭过他脸颊时的温……可又好像什么都忘了,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这石床、这禁地,甚至忘了疼的源头。
我是谁……这三个字刚在喉咙里打了个转,就被那股钻心的疼硬生生咽了回去。脑子像是被人塞进了一团乱麻,越想理清楚,麻线就缠得越紧,勒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石床的凉意,那冰凉的触感像一道闪电,劈醒了他残存的意识——原来自己还活着。可活着又能怎样呢?像个被掏空了内核的木偶,连抬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
萤火虫的光在眼前明明灭灭,暖是暖的,像小时候灶膛里煨着的炭火,可那暖意只浮在皮肤表层,焐不透心里的冰。他瞥见清梓美缩在角落,眼睫毛上挂着的光点一颤一颤的,像只被风雨打落的蝶,脆弱得一碰就碎。她是谁?为什么要守在这儿?是讨债的,还是还债的?他想不明白,也没力气去想了。
蔷薇花的香气又幽幽地飘来了,淡得像隔了层雾。这一次,眼泪没掉下来,只是心口猛地一缩,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像是有根无形的线,一头系着那缕香气,另一头拴在他残缺的魂魄上,轻轻一扯,整个人都跟着晃悠起来,差点从石床上栽下去。
想不起来了,他索性闭上眼,由着那疼和空在身体里肆意翻涌。也好,想不起来,或许就不用这么疼了。石床的凉意渐渐渗进骨头里,又慢慢被体温焐热,像一块被捂了多年的旧玉,一点点吸走他骨髓里的寒。累了,真的累了……就这么睡过去吧,管他是谁,管他要做什么,管他骨头缝里的疼和心口的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