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之间,她做了一个梦,这个梦她几万年间做了无数次,都没个结果,却在今日功德圆满。
她梦到了墨渊。
那是墨渊与瑶光大战之后,他当天下午便回了昆仑墟,但在她的梦中,场景都与现实一致,墨渊却一直没有回来,她整日抓着大师兄问,师傅究竟什么时候回来,大师兄回答的都是快了,快了。
今日终于换成了肯定的答案,回来了,回来了。
梦里一番沧海桑田,恍惚睁眼一看,日影西斜,才不过三四个时辰。
夜华果然已不在房中,她望了会儿头顶的帐子,着力避着胸口处的重伤,小心从床上翻下来,这一翻一落的姿态虽潇洒不足,但四脚着地时丝毫未牵着伤处。
炎华洞中迷雾缭绕,墨渊的身影沉在这一派浓雾里若隐若现,白浅捏个诀化出人形来,朝他所在处一步一步挪过去。
果然是自己多心了,迷谷将墨渊伺候得十分妥帖,连散在枕上的一头长发也一缕缕仔细打理过了,只是清寒了些。
她怔怔地在他身边坐了会儿,那一双逾七万年也未曾睁开的眼,那一管挺直的鼻梁,那紧抿的嘴唇,可笑七万年前初见他时她年幼无知,竟能将这样一副英挺容颜看做一张小白脸。
可即便是那等倾国倾城的容颜,却在一瞬间,将一个沉静的面容定格成了永远,七万年未曾见过他笑的模样,只记得昆仑虚的后山,他站在桃花林里,夭夭桃花漫天。
洞里静得很,坐久了便也有些冷,她将他双手抱在怀中捂了会儿,又出洞去采了些应时的野花,变个瓶子出来,盛上溪水养着,摆在他的身边,如此,这洞里便终于也有一丝活气了。
又枯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再过几日便是栀子的花期,正可以用上年积下的细柳条将它们串起来,做成一副花帘挂在炎华洞口,彼时一洞冷香,墨渊躺着也更舒适些,于是便渐渐高兴起来。
眼见着天色幽暗,她跪下来拜了两拜,又从头到尾将整个炎华洞细细打量一番,才匆匆下山。
天上正捧出一轮圆月,半山的老树影影绰绰,她想起没什么紧要事,便将脚步放慢了。
因为之前一直昏着,不知道是哪个帮她包扎的伤口,想来也不过夜华、迷谷、毕方三个,不管是他们三个里的哪一个,终介怀她是个女子,即便是狐狸身,却也只是将满身的血迹擦了擦,并没扔进木桶里沐一回浴,方才又爬一回山,在炎华洞里里外外忙一阵,如今闲下来,便觉身上腻得很。
枫夷山半山有一个小湖泊,虽然同灵宝天尊那汪天泉不能比,寻常沐个浴倒也绰绰有余,这个念头一起,她便兴冲冲调转方向,朝那小湖泊奔去。
脱下外袍,将伤处用仙气护着,因为怕有什么不长眼的会来湖边溜达,不敢将贴身亵衣除了,一头扎进水里,这湖里的水因是积年的雪水所化,漫过来也是拨凉拨凉,冷得她牙齿上下碰了三四回,便先停住,浇些水将身上打湿,待适应了,准备再渐渐沉下去。
水刚没过胸口,耳边却猛闻一声怒喝:“白浅!”连名带姓喝得她一个哆嗦,这声音熟悉得很,被他连名带姓地唤,却还是头一遭。
原本借着巧力稳稳当当站在湖里,一个不小心便岔了心神没控制住力道,差点直楞楞整个儿扑进水中,受一回没顶之灾。
夜华赶忙掠过大半湖面到得湖中心来,将她紧紧抱住,他本就生得高大,双手一锁,她胸口处原本就是重伤,被他那一副硬邦邦的胸膛使力抵着,痛得差点呕出一口血来。
白浅只来得及将自己未除亵衣这英明的作为佩服一番,唇便被封住,还没留神松开齿关,正方便他将舌头送进来。
她大睁眼望着他,因贴得太近,只见着他眼眸里一派汹涌翻腾的黑色,虽是大眼瞪小眼的姿态,他却仍没忘了嘴上的功夫,或咬或吮,十分猛烈用力,她双唇连着舌头都麻痹得厉害,隐约觉得口里溢出几丝血腥味来,眼底也浸出一抹泪意,恍惚觉得这滋味似曾相识,牵连得心底里一阵一阵恍惚。
他轻轻咬了咬下唇,模糊道:“浅浅,闭上眼。”
这模糊的一声却瞬时砸上天灵盖,砸得白浅灵台一片清明,一把将他推开,身上的七分伤并心中的三分乱,离开夜华的扶持便又有些东倒西歪。
他便又将她抱住,这次知道避开胸口的伤处了,将头深深埋进她肩窝处,声音低沉喑哑:“我以为,你要投湖。”
她一愣,不晓得该答什么话,却也觉得他这推测可笑,“我不过来洗个澡。”
他又搂紧一些,嘴唇紧贴着脖颈处,气息沉重,缓缓道:“我再也不能让你……”一句话却没个头也没个尾。
白浅觉得再这么静下去怕有些不妙,叫了两声夜华,他没应声,她只能尽量将那话题带得安全些,“你不是在书房里阅公文么,怎么跑到这处来了?”
脖颈处那气息终于渐渐稳下来,他默了一会儿,闷闷地:“迷谷送饭给你,发现你不在,便来禀报我,我就随便出来找找。”
她拍了拍他的背:“是该吃饭了,那我们回去罢。”
他没言语,只在水中将她松松搂着,也不知想了些什么。
半盏茶过后,白浅突然打出一个喷嚏来,这雪中送炭的一个喷嚏正提醒了夜华她如今还伤着,他便赶忙将她半搂半抱地带上岸,又用术法把两身湿透的衣裳弄干,捡来外袍帮她披了,一同下山。
在湖水中夜华的那一个吻,让她有些懵懂,却觉得身体深处有些东西像要涌上来,那东西激烈翻滚,却无形无影,只一瞬就过了。
夜华在前她在后,一路上只听得山风飒飒,偶尔夹带几声虫鸣。
因走神走得厉害,并未察觉前方夜华顿住了脚步,一不留神便直直撞到他身上,他只往左移出一步来,容她探个头出去。
白浅皱了皱鼻子,探头往前一看,枫夷山下破草亭中,晃眼正见着折颜懒洋洋的笑脸。
他手里一把破折扇,紧紧合着,搭在白真肩膀上,白真翘着一副二郎腿坐在一旁,嘴里叼了根狗尾巴草,略将眼皮一抬:“小五,你是喝了酒了吗?一张脸怎么红成这样?!”
白浅正准备将这话推回去,却碰着夜华轻咳一声,折颜一双眼珠子从上到下扫一遍,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轻敲着折扇笑道:“今夜月凉如水,阶柳庭花的,正适宜幽会么。”
她只得呵呵干笑了两声,无可奈何扫了夜华一眼,他却勾起一侧唇角来,一双眼睛闪了闪,一脸心虚加默认的样子。
不管怎么说都有越描越黑的嫌疑,白浅只得转移话题,“你挑着这个时辰和四哥赶回青丘来,难道只为了谈今夜的天色?”
“毕方下午来信,说你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我们觉得千载难逢,想来看看你半死不活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上回我半死不活的时候,确然有些失礼,没等着你老人家过来瞧上一瞧,便擅自好了,真是对不住,”她咬着牙齿往外蹦字道:“这回虽伤得重些,却不至于半死不活,又要叫你老人家失望了。”
“哪来那么大火气啊,算了算了,”折颜漫不经心一笑,将手上的折扇递过来道:“既惹你生了气,不损些宝贝怕也平不了这么大怒气,这柄扇子还是请西海大皇子画的桃花扇面,便宜你了。”
白浅心里暗喜接过,面上还是哼了一声,“老凤凰还知道投其所好,送礼物赔罪,果然够聪明。”
回狐狸洞时折颜同白真走在前头,她与夜华垫后。
夜华压低了声音道:“想不到你也能在言语间被逗得生气,折颜上神很有本事。”
“他年纪大我许多,同他生生气也没什么,”白浅打了个呵欠:“小辈神仙们言谈上得罪我一两句,我也不怎么跟他们计较的。”
夜华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却希望你事事都能同我计较些。”
她张嘴正要打第二个呵欠时,却生生哽住了。
迷谷端端站在狐狸洞跟前等候,尚未走近,他已三两步迎了上来,脸色青黑躬身道:“鬼族那位离镜鬼君呈了名帖,想见姑姑,已在谷口等了半日了。”
夜华脚步一顿,皱眉道:“他还想做什么?”
折颜拉住方要进洞的四哥的后领,哈哈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今日运气真不错,正赶上一场热闹。”
白浅却脚不停歇往洞里迈,淡淡吩咐迷谷:“把他给老娘撵出去。”
迷谷颤了一颤,扁着嘴道:“姑姑,他只在谷口等着,尚未进谷。”
她了然点头:“那便由他去罢。”
折颜一腔瞧热闹的沸腾热血瞬间被生生浇灭,灭得火星子都不剩之前垂死挣扎:“什么恩怨情仇都要有个了结,你这般拖着只是徒增烦恼,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我们今夜就去将他了结了罢?”
白浅抚额叹道:“我与他再没什么可了结的了。”说完径自进洞去了,唰,折颜眼中最后那一点火光,熄得功德圆满。
迷谷十分贤惠,早早预备了大锅热水,她睡前还能洗一个热水澡。
第二日大早,夜华便来敲门,催她一同去天宫,他已收拾得妥帖,白浅在房中左右转一圈,随手拿了两件衣裳,顺便带上昨日新得的扇子。
她长到这么大,四海八荒逛遍了,还从未到过九重天上,这次借着夜华的面子,能痛快游一游九重天,令她沉寂的心微感兴奋。
青丘之国进出只有一条道,不管是腾云还是走路,正东那扇半月形的谷口都是必经之途,加之夜华每日清晨都有个散步的习惯,白浅也没即刻招来祥云,乃是两条腿走到的谷口,这谷口正是凡界同仙界的交界处,终年一派朦胧。
在森森的雾色中,有一个挺直的身影,银紫的长袍,姿容艳丽,正是离镜。
他见着来人,缓缓道:“阿音,我以为你永不会见我了。”
白浅也一愣,没料到他居然还守在这儿。
当年他能十天半月蹲在昆仑虚的山脚下守着,全因那时他不过一介闲散皇子,即便成日留在大紫明宫,也只是拈花惹草斗鸡走狗罢了,今时不同往日,身为一族之君,没想到他还能逍遥至此。
夜华面无表情立在一旁,淡然道:“折颜上神说得不错,该了结的还得及早了结才是,只有你一方以为结束并不算真结束。”
白浅一笑道:“这可是门大学问,你很有经验么。”他不知怎的,脸色有些泛白。
谷口立着几张石凳,她矮身坐下,夜华颇为知趣,道了一声:“我到前边等你。”便没影了。
离镜两步过来,勉强问道:“阿音,你……身上的伤,已经没大碍了吧?”
“劳鬼君挂心,”她拢了拢袖子,淡淡道:“老身身子骨向来强健,些许小伤罢了,并不碍事。”
他松了一口气道:“那便好。”从袖袋中取出一物来径直放到她面前,那一汪莹莹的碧色,正是当年她求之不得的玉魂。
折扇在掌中嗒地一敲,她抬头疑惑道:“鬼君这是做什么?”
“阿音,当年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他苦涩一笑:“你将这玉魂置于墨渊上神口中,便不用再一月一碗心头血了。”
白浅心中一时五味杂陈,仰头看着他笑道:“鬼君一番好意老身心领了,五百多年前师父仙体就不用老身用血来养着了,这枚圣物,鬼君还是带回去好生供着罢。”
六百多年前她将擎苍锁进东皇钟后,睡了一百多年,这一百多年便不能为墨渊施血。待醒来时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墨渊的仙体,手脚发凉地生怕他出什么岔子,却阴差阳错却发现没她的血,墨渊的仙体竟养得很好,当时折颜就啧啧有声道:“怕墨渊是要醒了。”她且惊且喜地小心揣着这个念想。
没想到折颜却是胡说,墨渊至今仍未醒来。
离镜那托着玉魂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许久,脸上一派颓然之色,沙哑道:“阿音,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么?”
记忆深处还能寻出当初那个少年离镜来,虽然眉目生得浓丽女气了些,做派却很风流潇洒,面上也总是明朗红润,此时却多了副闺阁里才有的伤春悲秋,懊丧颓然,时间这个东西果然十分磨人。
如今回想同他那一番前尘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心中四平八稳,再生不出一丝波澜,更遑论“回去”二字。
“鬼君现下一心扑在老身身上,不过是因老身被鬼君弃了后,没找个好地方一头撞死,”白浅望了回蒙蒙的天,无可奈何道:“反而还活得好好的,让鬼君觉得从未得到过老身皮下这颗狐狸心,不甘心之下所以才这样纠缠……”
“阿音,你以为我对你只有不甘心吗?”他一双上挑的眼角微微泛红,衬得容色越发艳丽。
“像今日我们这样坐着平和说话,以后再不会有了,有一些话还是今日说清楚罢。” 她将折扇摊开来,抚着扇面上的桃花,朗声道:“七万年前,我确实因你而初尝情滋味,因是首次,比不得那些花丛老手,自然冷淡被动些,可对你的情意却是满满当当的。你也知道,当时我们两族正有些嫌隙,自同你在一起后,我每天都在想着如何说服阿爹阿娘,能同意我们的婚事,每想到一条好理由,便喜滋滋记在绢帛上,现在想来真是傻得可怜。”
离镜嘴唇颤了几颤。
“可你却在我对你情浓正炽之时,给了我当头一棒,”她继续抚着扇面,声音渐冷,“你只道我放手放得潇洒,却不知这潇洒背后多少心酸苦楚,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将疼痛堂而皇之挂在脸上的。后来师父仙逝,我强撑着一颗卑微的心前去大紫明宫求取玉魂,你永不能明白我鼓了多大的勇气,也不能明白你让我多么失望。”
“阿音,当时我并不知道你重伤在身,”离镜紧眸色通红,着急解释道:“当时我是因为知道你要救墨渊才那样的,我嫉妒你对他比对我更上心,”又语带哽咽道:“其实,其实我从未对你忘情,你能原谅我吗?”
“原谅?”白浅摇头,忍不住语带嘲讽,“你说嫉妒师父才不愿给我玉魂,可你伤我这么深,根本比不上师父对我的万分之一。”随即长叹一声道:“当我在炎华洞中失血过多,命悬一线时,眼前出现的竟不是你的脸,我就知道这场情伤到头了,也才算解脱。”
离镜面上难堪,小声道:“别说了。”
“离镜,你确是我白浅这十四万年来唯一倾心爱过的男子,”她将扇子收起来,怅然道:“可沧海桑田,我们回不去了。”
“是我明白得太迟,”他身子一颤,终于留下两行泪来,苦涩道:“而你终究不会在原地等我了。”
她与鬼族再没什么牵挂,临走时叹了句:“日后即是路人,不用再见了。”遂告辞离去。
夜华正候在前方不远处,看她过来的身影,道:“明明是那么甜蜜的话,由你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令人心伤。”
白浅勉强回他一笑。
到了南天门,不见守门的天将,只有几头老虎挨着打盹,黄黑皮毛油光水滑的,一看就是修为不凡的灵物。
她敲着扇子笑道:“我那青丘入口好歹还有个迷谷坐阵,你们这三十六天大罗天界,只让几头老虎守门么?”
夜华蹙了蹙眉:“太上老君今日开坛讲道,想来他们都去赴老君的法会了,”转而又淡笑道:“听说在凡界帮元贞渡劫时,浅浅你常同元贞论道,想是道根深植了,老君这么多年讲遍天上无敌手,在高处不胜寒这个境界上站得十分孤单,你此番正好可以同他辩上一辩。”
白浅吞了口口水,干笑道:“好说,好说。”
过了南天门,全然的另一番景象,黄金为地,玉石为阶,比起四海水晶宫有过之而无不及。好在上来之前,夜华将玄光白绫补好给她缚上,不然这双眼睛保不准就废了。
偶有几只仙鹤清啸一声,扑棱着翅膀从头上飞过,她不由得慨然一叹,真诚道:“你们家真有钱。”
夜华脸色白了青了一会儿,道:“天上并不是所有宫室都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