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草园

暮春的长平城浸在软风里，唐家府邸的 “瑶草园” 更是被揉碎了的春光裹得满溢。

园中山石叠翠，淑筠夫人亲手栽种的瑶草沿青石板小径蔓延，晨露未晞时，花叶上的水珠会映出天边霞光，如今虽近午时，露珠仍沾着暖光，像撒了满径碎钻。

扶桑木拔地而起，枝桠如伞，猩红的花瓣落在月白锦袍上，倒成了天然的点缀 —— 冷画尘又坐在树下，指尖捏着卷，目光却越过书页，往园门方向飘去。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着银甲碰撞的清脆声响，唐昭岚勒住马缰，翻身跃下时，墨色骑装扫过石阶，惊起几只粉蝶。

她抬手卸下肩上的入云枪，枪尖在青石板上轻轻一磕，带起几片沾露的瑶草叶，叶片旋着落在冷画尘脚边。

镂空雕花的金冠将她长发高束，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英气的眉骨，明明是征战归来的悍将，偏被这身骑装衬得既有武将的挺拔，又藏着几分女儿家的秀美。

“哟，冷公子又来‘找大姐’了？” 唐昭岚挑着眉走近，语气里的调侃像园里的春风，软中带刺。她将入云枪斜倚在扶桑木上，枪杆上的云纹还沾着军营的尘土，与周遭的清雅格格不入。

冷画尘放下书卷，指尖划过书页上 “青丘九尾” 的插画，抬头时嘴角已勾出浅淡笑意。他的目光掠过唐昭岚肩上未卸的护肩，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唐将军刚从军营回来？瞧你这身，想来是又靠斩将夺旗，离升官进爵近了一步？”

“总比某些人整日躲在园子里，对着书本空谈国事强。” 唐昭岚走到石桌旁坐下，侍女早已端来冰镇的赤鱬羹，白玉碗里盛着乳白的汤，飘着几片粉色鱼鳃 —— 这赤鱬是从城东镜湖捕来的，据说食之能悦颜，是淑筠特意让人给女儿补身的。

她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凉意顺着喉咙滑下，才压下征战的燥意，“陛下圣明，昨日已下旨，让我统管东州南路兵权，再过几日便要出兵讨伐南风余部。”

“圣明？呵，你还真信东方虺那点心思？” 冷画尘的笑意淡了些，他将手中的书卷递过去，书页停在 “北狄有国，名曰肃慎，其人衣猪皮，食黍，使四鸟” 的段落，“我这可不是空谈。你看如今东州北境百姓，与书中这北狄奴隶何异？去年我随商队北上，见云溪镇的农户连种子都被官吏搜刮，只能啃树皮度日。我近日写了篇《北境民生策》，里头列了赋税不均、官吏贪腐的十三条弊端，若能推行，或可缓解民怨。”

唐昭岚接过书卷，指尖拂过冷画尘清秀的字迹，眉头却渐渐皱起。她将书卷放在石桌上，指节轻轻叩着桌面：“冷公子，如今九州分裂，西戎骑兵日日劫掠边境，北狄的象兵还在蚕食东州领土，光靠一纸文书怎解燃眉之急？上个月我在丹阳城外，见南风军把百姓当盾牌推进战壕，若不能先平定战乱，百姓连性命都保不住，谈何民生？”

“那以唐将军之见，便只能靠战争？” 冷画尘往前倾了倾身，语气里多了几分急切，“你可知云溪镇的百姓为何投靠匪寇？不是他们愿做乱党，是东州官吏强征三倍粮税，连过冬的棉衣都抢！若能先整顿内政，让百姓有饭吃、有衣穿，谁还愿跟着匪寇卖命？先安内，再图外战，方能长治久安。”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从北境赋税吵到南风军情，从士兵粮饷谈到民生疾苦，声音越来越大，连扶桑树上的鸟儿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

“小岚！”

一声温柔的唤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唐昭仪提着裙摆从竹林后走出，藕荷色的襦裙沾着几片竹叶，她看着剑拔弩张的两人，无奈地笑了笑：“你们俩一见面就吵，也不怕惊着园里的瑶草。”

她走到唐昭岚身边，伸手拂去妹妹护肩上的尘土，眼底满是疼惜，“你怎么也不说一声今日回府？这身骑装太英气了，只是…… 姐姐没用，不能像你一样上阵杀敌，反倒让你日日在军营受苦。”

“受苦倒是谈不上。” 唐昭岚拍了拍姐姐的手，语气软了下来，“军营里的弟兄们都护着我，再说能为东州打仗，我乐意。” 她话锋一转，看向冷画尘，挤了挤眼，“不过说起来，你们俩相处得还不错？上次娘还跟我念叨，说冷公子温文尔雅，配大姐正好。”

唐昭仪的脸颊瞬间红透，她轻轻扶着冷画尘的肩膀，声音细若蚊蚋：“冷公子确实很好，他…… 他还教我读《诗经》呢。”

“那既然如此，你们啥时候定亲啊？” 唐昭岚往前凑了凑，眼底满是促狭，“咱爹娘可是天天在念叨，盼着大姐早日成家。”

“这…… 这倒不急。” 冷画尘连忙打断，耳尖也泛起红意，他避开唐昭岚的目光，看向远处的瑶草，“我是说，如今唐将军正要领兵出征，我们若大操大办婚事，显得不合时宜，还是等战事稍缓再说。”

“跟我有什么关系？” 唐昭岚挑了挑眉，拿起石桌上的赤鱬羹又喝了一口，“你们办你们的婚事，我是军，你们是民，两不冲突啊。再说我还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二姐！”

一声清脆的呼喊从园门传来，唐昭灵提着食盒扑了过来，小丫头穿着鹅黄色的袄裙，头发上还扎着两个绒球，跑到唐昭岚面前就仰起脸：“二姐你可算回来了！我听厨房说你今日回府，特意让张厨娘做了桂花糕，你带什么好吃的给我了？”

唐昭岚弯腰捏了捏妹妹的脸颊，无奈地笑了：“你呀，就知道吃！我从军营带了西域的葡萄干，放在我房里的匣子了，自己去拿。”

唐昭灵欢呼一声，提着裙摆就往回廊跑。

瑶草园里又恢复了宁静，扶桑花瓣落在唐昭仪与冷画尘的肩头，唐昭岚看着两人相视而笑的模样，端起赤鱬羹，眼底也染上了暖意 —— 若这天下真能平定，或许这样的春日，才该是人间常态。

长平城的黄昏浸在暖金色的霞光里，唐家府邸的瑶草园铺满落英，淡紫色花瓣随风轻扬，落在青石板路上，织成一层柔软的花毯。

唐昭岚换下劲装，穿了件玄色窄袖便服，腰间系着腰带，发髻挽在脑后，少了几分战场的凌厉，多了些少年人的英气。

冷画尘手持折扇，扇面上绘着苍梧山图，与她并肩走在花径间。晚风拂过，吹起他青衫的衣角，也撩动唐昭岚鬓边的碎发。两人并肩而行的身影，落在满园霞光里，竟有几分说不出的和谐。

这般吵吵闹闹的日子久了，情愫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滋生 —— 从前每次争论完，唐昭岚总会忍不住回想冷画尘 “以仁政安天下” 的观点，虽不认同全盘，却也渐渐明白他并非空谈；

而冷画尘则会将唐昭岚讲述的战场见闻写进文章，字里行间满是对她 “护民如护己” 的欣赏，连笔下的兵戈之事，都多了几分温度。

“如今东州腹背受敌，南风国虽强，却因司空雩凤重孕理政、权贵奢靡，内部矛盾重重；西戎北狄虽弱，却常年劫掠边境，百姓苦不堪言。” 冷画尘停下脚步，折扇轻摇，目光望向北方，“若不先平定北方，待南风国整顿完毕，东州必陷入两面夹击之境。我认为，当优先讨伐西戎。”

唐昭岚眼中骤然亮起，猛地拍了拍他的肩，力道之大让冷画尘踉跄了半步：“算你还有些眼光！我也是这么想的！” 她语气兴奋，连眼角都染上笑意，“明日我便向陛下请命，率军北上！早一日平定北境，百姓便能少受一日苦！”

“也不至于这么急吧？” 冷画尘揉了揉被拍得发麻的肩膀，无奈笑道，“你刚从丹阳城回来，连口气都没喘匀，再急也该先休整几日。”

“战事岂能延误？” 唐昭岚皱眉，正要反驳，却见冷画尘突然收起折扇，目光认真地望着她：“唐将军，你虽性子急躁，做事风风火火，却始终把百姓放在心上 —— 这一点，比那些只知争权夺利的军官，强多了。”

唐昭岚一愣，脸颊瞬间泛起微红，慌忙别过脸，假装去看园中的瑶草，声音有些发飘：“你、你也不算太迂腐，至少还知道北境百姓苦，不是只会躲在书斋里掉书袋。”

沉默片刻，她忽然侧过头，眼神带着几分狡黠：“等等，你方才拦着我不让急着出兵，该不会…… 是舍不得我走吧？”

“胡言！” 冷画尘猛地转身，耳根泛红，手中折扇 “啪” 地展开，遮住半张脸，“我只是…… 担心你兵力不足，贸然北上会吃亏！”

“哦？是担心我，还是担心没人跟你争论了？” 唐昭岚上前一步，故意凑近他，笑得眉眼弯弯。暖金色的霞光落在她脸上，将她眼底的笑意映得格外明亮，竟让冷画尘一时语塞，只攥着折扇的手指微微泛白。

两人正打情骂俏间，花径尽头忽然传来一阵轻响 —— 唐昭仪手捏着一支青鸟衔珠钗，钗头的珍珠在霞光下泛着柔光，她本是来园中采摘瑶草花瓣熏香，却没想到会撞见这一幕。

她望着冷画尘认真的侧脸，望着他面对二妹时不自觉柔和的眼神，心中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瑶草花瓣又落了几片，落在唐昭仪的裙摆上。

而园中两人仍未察觉，唐昭岚还在逗弄着冷画尘，冷画尘的辩驳声里，也渐渐多了几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温柔。

她早已看出，冷画尘此前频繁找她说话、约她逛集市，不过是借口 —— 他真正想见到的，从来都是那个与他针锋相对、吵吵闹闹，却始终心怀赤诚的二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