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汁的苦涩仿佛还黏在舌根,挥之不去,提醒着江玉郎方才那场短暂却足以刻骨铭心的交锋。
他垂着头,肩膀微微瑟缩,站在陋室中央,像一株被霜打蔫的野草。额角的冷汗混着未干的泪痕,狼狈不堪。再没有半分之前的算计与精明,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甚至不敢抬眼去看窗边那个单薄的身影。
江玉燕没有理会他。
她的目光依旧穿透破败的木窗缝隙,投向远处主宅方向渐渐散去的喧嚣。
雨丝斜织,模糊了视线,但那份由魏无羡带来的、格格不入的鲜活气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似乎穿透了雨幕,一直蔓延到这莲花坞最荒僻的角落。
直到那喧闹彻底平息,主宅那边恢复了世家大族惯有的、带着距离感的秩序感,她才缓缓收回目光。窗棂上积攒的雨水顺着腐朽的木纹蜿蜒流下。
“玉郎。”
声音不大,却让江玉郎猛地一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双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泛白。
“阿…阿姐……”声音细若蚊蚋。
“去,打盆水来。”江玉燕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平淡得像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把脸擦干净。这副样子,像什么话。”
江玉郎如蒙大赦,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门去,动作仓惶得差点被门槛绊倒。脚步声在湿漉漉的走廊里飞快远去。
陋室内只剩下江玉燕一人。她环视着这间囚笼般的屋子。
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在墙角的地面汇聚成一滩小小的水洼,发出单调的滴答声。
空气里的霉味更重了,混合着药味,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桌角的油灯灯座冰冷,铜锈斑驳。床头那个装着二房最后一点家底的小木匣,在昏暗中毫不起眼。
前世金銮殿的琉璃瓦折射着刺目的阳光,百官山呼万岁的声浪犹在耳边。
而今,只有这陋室的死寂和雨声相伴。
落差?不。
江玉燕的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桌面。一丝极淡、近乎虚幻的笑意掠过她的唇角,冰冷,淬毒。
从云端跌入泥沼,并非绝境。泥沼,反而能滋养出最毒的花,最韧的藤。只要…有向上攀爬的爪牙。
她走到那个小木匣前。匣子上挂着一把黄铜小锁,形同虚设。
她伸出手指,指尖在锁孔处轻轻一拨,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响起,锁扣应声弹开。动作熟稔得如同呼吸,带着前世在深宫无数暗格里翻检机密的烙印
匣内东西少得可怜。几张薄薄的、边缘有些磨损的房契地契,上面记录着莲花坞外几处贫瘠田产和一间临街小铺面的位置。一个褪色的旧荷包,里面是几块成色低劣的碎银和一小串铜钱。最底下,压着一枚小巧的、玉质浑浊的私章,刻着“江氏玉燕”四个小字。
这便是父母双亡后,留给这对姐弟的全部。寒酸得令人发笑。也难怪江玉郎那点浅薄的野心会蠢蠢欲动。
她拿起那枚私章,冰冷的玉石触感贴着指腹。目光落在“江氏”二字上,幽深难测。
云梦江氏?一个冠冕堂皇的姓氏,一个看似强大的庇护所。可在这里,二房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累赘,一个被主家刻意遗忘、连下人都可以怠慢的符号。
“呵。”一声短促的冷笑。
庇护?她江玉燕,何曾需要过他人的庇护?前世没有,今生,更不需要!
她需要的是力量,是爪牙,是能在这世家倾轧、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撕咬出一片属于自己天地的资本!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江玉郎端着一盆清水回来了,盆沿搭着一块半旧的布巾。
他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只怯怯地唤了一声:“阿姐…水打来了。”
“端进来。”江玉燕头也不回,语气平淡无波。
江玉郎这才敢迈步进来,将水盆放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桌子上。他绞了布巾,胡乱地擦着脸,试图抹去泪痕和狼狈,动作带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僵硬。
江玉燕转过身,看着他笨拙的动作。那碗加了料的药,此刻应该在他腹中开始隐隐发作了。
她清楚地看到江玉郎擦脸的手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眉心飞快地蹙起,一丝痛苦的神色掠过眼底,随即被他强行压下,只是脸色更白了几分。
很好。恐惧需要实体的烙印,才能刻骨铭心。
“玉郎,”她开口,声音依旧不高,却让江玉郎擦脸的动作瞬间僵住,“这府里,除了你我,二房还有哪些能用的人?”
江玉郎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思索起来。他年纪虽小,但心思活络,又在江家这种地方长大,对府内人事关系远比原主那个病弱孤僻的姐姐清楚得多。
“有…有是有几个……”他小心翼翼地回答,一边观察着江玉燕的脸色,
“伺候过爹娘的福伯,老两口还在后院杂役房,做些浆洗洒扫的粗活…主家那边拨过来的,不顶事。还有…还有个叫阿忠的,以前是爹的随从,爹没了之后,就被打发去守咱们家在镇子西头那个最破的米铺了,听说…听说腿还瘸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和嫌弃。
显然,在他之前的盘算里,这些老弱病残毫无价值,连他吞并家产计划里的障碍都算不上。
“福伯…阿忠……”
江玉燕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目光投向窗外连绵的雨幕,似乎在搜寻着久远的记忆碎片。
那个叫福伯的老仆…是了。前世模糊的记忆里,似乎有过这么个影子。在父母刚亡故、主家管事来“清点”二房“遗物”时,是福伯死死护着一个装着母亲几件旧首饰的小箱子,被管事狠狠推搡在地,骂骂咧咧地抢走了东西。那老仆当时浑浊的眼睛里,除了绝望,还有一丝被践踏的忠诚。
至于阿忠…那个沉默寡言、像块石头一样的随从。父亲似乎提过一句,他的腿是为了护着父亲在一次夜猎中伤的…后来父亲故去,人走茶凉,一个废了的随从,自然被打发到最偏僻的地方自生自灭。
忠诚?在绝境中被碾碎过、践踏过,却依然残存一丝火苗的忠诚。
这种带着伤疤和屈辱的忠诚,往往比锦上添花的谄媚,更坚韧,也更…好掌控。
“去,”江玉燕的指尖停止敲击,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把福伯叫来。现在。”
江玉郎又是一愣:“现在?阿姐…外面还下着雨,福伯他…他在后院杂役房,离得远…”
“下雨,便不能走了么?”
江玉燕的目光淡淡扫过来,那平静无波的视线,比窗外的冷雨更让江玉郎心底发寒。
“还是说,你觉得阿姐的话,不值得冒这点雨?”
“不不不!”江玉郎吓得连连摆手,“玉郎这就去!这就去!”
他哪里还敢耽搁,连脸上的水珠都来不及擦干,转身就冲进了外面密织的雨帘里,小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雾中。
陋室内重归寂静,只有雨声滴答。
江玉燕走到桌边,拿起那块江玉郎用过的湿布巾,在浑浊的水盆里随意搅了搅。
水面倒映出她此刻的容颜:十二岁的年纪,眉眼依稀可见日后的清丽,但长期的病弱和营养不良让脸颊过分消瘦,下颌尖尖,唇色淡得几乎没有血色。唯有一双眼睛,深不见底,沉淀着与这稚嫩面容格格不入的、历经沧桑的冰冷和算计。
她看着水中倒影,眼神毫无波澜。
这具身体,太弱了。风寒入体,气血两亏,连基本的吐纳灵力都微弱得可怜。这副样子,别说搅动风云,连自保都成问题。
当务之急,除了收拢人手,更要尽快调养身体,恢复力量。哪怕只是恢复前世巅峰时期的十之一二,也足以在这方天地初步立足。
她的目光再次落回那个装着碎银的旧荷包上。这点钱,买名贵的灵药是痴心妄想。但若精打细算,配上她记忆中那些不为人知、药性却颇为霸道的偏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