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传来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踩在湿漉漉的石板地上,溅起水花。
江玉郎回来了,浑身湿透,头发紧贴在额头上,狼狈不堪。他身后跟着一个更显佝偻的身影。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灰布短褂的老者。头发花白,稀疏地贴在头皮上,脸上沟壑纵横,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劳苦的痕迹。他的一条腿似乎有些不便,走得很慢,微微跛着。
浑浊的老眼带着深深的惶恐和不解,局促地站在门口,不敢踏入这小姐的闺房,沾着泥水的破旧草鞋在门槛外蹭了蹭。
“小…小姐?”福伯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长期劳作的喘息。
他看着窗边那个转过身来的、印象中总是病恹恹躺在床上的二房小姐,只觉得陌生。那眼神…太冷了,像冬日结了冰的湖面,让他本能地感到畏惧,下意识地弯下了本就佝偻的腰。
“福伯,”江玉燕开口,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进来吧。把门关上。”
福伯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挪了进来,小心翼翼地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的雨声。
陋室内光线更加昏暗。
“玉郎,去门口守着。”江玉燕吩咐道。
江玉郎如蒙大赦,巴不得离这压抑的地方远点,立刻闪身到了门外,还贴心地把门掩上了一条缝,自己缩在门外的阴影里,竖着耳朵。
屋内只剩下江玉燕和福伯两人。
福伯低着头,双手紧张地搓着衣角,大气不敢出。他能感觉到小姐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
“福伯,”江玉燕缓缓走到他面前,站定。她比福伯矮小许多,但那无形的气势却让福伯感到一种沉重的压力,头垂得更低了。
“抬起头来,看着我。”
福伯身体一颤,艰难地、一点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对上那双深潭般的眸子,只觉得一阵心悸。
“你跟着我爹娘,多少年了?”江玉燕问。
“回…回小姐…老奴…老奴是跟着老爷从…从云梦老家过来的…有…有二十多年了…”福伯的声音抖得厉害。
“二十多年…”江玉燕轻轻重复,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眼前这具苍老躯壳下的灵魂,“爹娘待你如何?”
福伯的嘴唇哆嗦着,浑浊的老眼里瞬间涌上复杂至极的情绪——有感激,有追忆,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时间磨砺后、深埋心底的悲凉和屈辱。
“老…老爷和夫人…待老奴…恩重如山…是…是极好极好的主子…”
他说着,声音哽咽起来,带着哭腔,“是老奴没用…护不住…护不住夫人留下的东西…”
他指的是当年被主家管事抢走的那些首饰,那是他心中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恩重如山…”江玉燕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棱坠地,敲碎了福伯的哽咽,“那爹娘故去后,你在这莲花坞,过得又如何?主家待你,可还念着这二十多年的情分?”
福伯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灰败下去。
那些刻意遗忘的屈辱画面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管事刻薄的嘴脸,其他仆役的冷眼和排挤,被赶到最脏最累的杂役房,吃着最差的饭食,病痛缠身也无人过问……
主家?他们眼里哪还有二房这条支脉?哪还有他们这些二房的旧仆?他们只是碍眼的尘埃。
他嘴唇翕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有浑浊的泪水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流下,滴落在破旧的衣襟上。
“看来,是过得猪狗不如。”江玉燕替他做了回答,声音平静地陈述着一个残酷的事实。
福伯的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无声地哭泣,仿佛要将这积压多年的委屈和绝望都哭出来。
“哭有什么用?”江玉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瞬间刺穿了福伯的悲泣,
“能让爹娘活过来?能让你活得有个人样?能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那些踩过你的人面前?”
福伯的哭声戛然而止,他惊愕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姐。
“我爹娘是没了,二房是败落了。”
江玉燕上前一步,逼近福伯。她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单薄,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一种近乎妖异的火焰。
“但我江玉燕还在!二房的血脉,还没断!”
她伸出手,冰凉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抓住福伯那只布满老茧、粗糙得像树皮一样的手腕。
福伯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腕骨直冲头顶,让他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福伯!”江玉燕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砸在福伯的心上,“告诉我,你心里那点念想,那点不甘,是不是还没死透?是不是还想,有朝一日,能堂堂正正地挺起腰杆做人?让那些曾经轻贱你、践踏你的人,都跪在你面前,为你当年的屈辱,磕头认错?!”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福伯那颗早已麻木的心上。让那些被他强行遗忘、深埋在最黑暗角落的屈辱、愤怒、不甘……轰然炸开!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头顶,烧得他浑身发抖!
他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圆了,里面不再是卑微的泪水,而是瞬间被点燃的、带着血丝的疯狂和不甘!
他死死盯着江玉燕,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想!老奴…老奴做梦都想!可…可…”
他看向这陋室,看向眼前病弱的小姐,那疯狂的光芒又迅速被绝望覆盖,“小姐…我们…我们拿什么…”
“拿什么?”江玉燕猛地打断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那笑容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笃定和疯狂,
“拿命去拼!拿这莲花坞的天,去捅个窟窿!拿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来祭奠我爹娘的在天之灵,祭奠你这二十多年猪狗不如的日子!你,敢不敢跟我赌这一把?!”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在向他发出同行的邀请!
福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前发黑!所有理智,所有恐惧,在这滔天的恨意和不甘面前,被瞬间焚烧殆尽!
他佝偻的脊背猛地挺直了几分,尽管那条跛腿让他身形不稳,但他眼中那簇被点燃的火焰,却熊熊燃烧起来!
他反手,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攥住了江玉燕那只冰凉的手!
那只布满老茧、粗糙无比的手,此刻却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老奴…老奴这条贱命!”
福伯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泣血的决绝,“本就是老爷夫人给的!小姐…老奴…跟您干了!水里火里,绝无二话!”他猛地屈膝,就要跪下去。
江玉燕却用力托住了他的手臂,没让他跪下去。她的眼神依旧冰冷,但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不必跪我。”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严,“从今日起,你是我江玉燕的人。你的命,不再是贱命。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睁大眼睛看着,那些曾经欺辱过你的人,会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她松开手,转身走到那个破旧的小木匣前,打开。
从那个瘪瘪的旧荷包里,拣出两块成色最差的碎银,掂量了一下。这点钱,买不了什么,但足够传递一个信号。
她将碎银递向福伯。
福伯看着那两块小小的银子,愣住了。他下意识地想推拒:“小姐…这…使不得…”
“拿着。”江玉燕的语气不容置疑,“第一件事。去镇西头,找到阿忠。告诉他,二房的小姐,还记得他这条为护主而废了的腿。问他,这腿上的仇,这心里的恨,还想不想报?想,就带着铺子里所有能带的东西,来见我。不想,这银子,就当是我这孤女,给他买杯断头酒的钱。”
福伯浑身一震,看着江玉燕眼中那冰冷刺骨的杀意和决绝,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窜上来,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病态的、被彻底点燃的亢奋!
他知道,小姐口中的“断头酒”,绝不只是说说而已!这个看着病弱的小姐,是条真正的毒蛇!
他不再犹豫,伸出颤抖的手,珍而重之地接过那两块带着小姐体温的碎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住了某种复仇的凭证!
“老奴…明白!”他重重点头,浑浊的眼中只剩下燃烧的火焰和绝对的服从。
“去吧。小心行事。”江玉燕挥挥手。
福伯深深看了江玉燕一眼,那眼神充满了孤注一掷的狂热,然后跛着腿,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壮的坚定,转身推开门,再次冲入了外面冰冷的雨幕中。
门被关上。屋内光线再次暗淡。
江玉燕走到窗边,推开那条缝隙。雨丝扑面而来,带着泥土的腥气。她看着福伯佝偻却带着一股狠劲的背影消失在雨雾深处。
第一步棋,落下了。
忠诚的种子,需要用仇恨和绝望来灌溉,才能开出最毒的花。
门外的阴影里,江玉郎将屋内那番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他小小的身体紧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阿姐的话,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扎进他的耳朵里,扎进他的骨髓里。
拿命去拼?捅破天?祭奠?断头酒?
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和毁灭的气息!这…这还是他那个懦弱多病的姐姐吗?这分明…分明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
他胃里那碗药汁似乎又开始翻腾,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绞痛,混合着无边的恐惧,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唯恐被屋内的“修罗”察觉。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却带着明显优越感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一个穿着体面绸衫、梳着油亮发髻的中年妇人出现在回廊拐角。她是虞夫人身边得力的管事嬷嬷,姓周。
周嬷嬷手里提着一个食盒,脸上挂着一种公式化的、带着疏离和隐隐轻慢的笑容。
“二小姐可在?”周嬷嬷的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主家管事特有的腔调。
江玉郎吓得一个激灵,差点瘫软在地。
屋内的江玉燕早已听到了动静。她脸上所有冰冷、狠戾的表情瞬间敛去,如同潮水般退得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片病弱的苍白和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怯懦的茫然。
她转过身,看向门口,声音细弱,带着久病的沙哑:“在…在的。是周嬷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