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嬷嬷那张挂着公式化笑容的脸出现在门缝里时,江玉郎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胃里那碗加了料的药汁混合着无边的恐惧,翻江倒海。
他死死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墙缝里,连呼吸都屏住了,只祈求屋内的“修罗”能应付过去,千万别牵连到他。
“二小姐可在?”
周嬷嬷的声音带着主家管事特有的腔调,不高不低,却像鞭子一样抽在江玉郎紧绷的神经上。
屋内,江玉燕脸上所有属于“修罗”的冰冷狠戾,在门被推开一条缝的瞬间,如同潮水般退得干干净净。
只余下一片病弱的苍白,纤瘦的身体裹在洗得发白的旧衣里,微微瑟缩着,眼神怯怯地望过来,带着久病未愈的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惶。
“在…在的。”她的声音细弱沙哑,像被风吹散的柳絮,又带着点受宠若惊的微颤,“是…周嬷嬷吗?”
她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鬓边散乱的发丝,动作间带着一种长期被忽视、骤然被关注时的不安。
周嬷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锐利地扫过这间简陋到寒酸的屋子,掠过墙角渗水的霉斑,掠过破旧的桌椅,最后定格在江玉燕那张过分苍白的小脸上。
那眼神里没什么温度,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她抬脚迈过门槛,那身光鲜的绸缎裙摆与屋内灰败的环境格格不入。
“正是老身。”周嬷嬷脸上公式化的笑容加深了些许,却没多少暖意,她扬了扬手中那个漆色光亮、雕着精致莲纹的食盒,
“夫人念着二小姐身子骨弱,这几日又风雨交加,怕下人伺候不经心,特意吩咐小厨房炖了盅上好的燕窝莲子羹,命老身给二小姐送来,补补元气。”
她说着,目光却越过江玉燕,状似无意地扫过屋内,最终落在那张破旧的小木桌上——空荡荡的,没有药碗,只有江玉郎方才端来的那盆清水。
江玉燕脸上立刻浮现出感激涕零的神色,连忙微微屈膝,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劳…劳烦嬷嬷了,也…也替我谢过婶娘挂念。玉燕…玉燕真是…”
她似乎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眼眶微微泛红。
“二小姐客气了。”周嬷嬷将食盒放在那张唯一还算干净的破桌子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她没急着走,反而在桌边站定,目光再次扫视屋内,语气带着一种看似关切、实则盘问的意味:“二小姐这屋里…似乎少了点什么?方才老身路过,仿佛听见二小姐在说话?可是玉郎少爷在跟前伺候?”
躲在门外的江玉郎心脏骤停,瞬间汗如雨下!他几乎能感觉到周嬷嬷那刀子似的目光穿透薄薄的门板,钉在他身上!
屋内的江玉燕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茫然和虚弱,她轻轻咳了两声,气息有些不稳:“方才…方才玉郎是来过,给我送了碗水…这孩子,毛毛躁躁的,水洒了一地,还把自己淋湿了…我…我让他赶紧回去换身干衣裳,免得也着了风寒…”
她说着,目光下意识地瞥向门口方向,带着点姐姐对弟弟的无奈和担忧,“嬷嬷来时…他刚走不久吧?这孩子…跑得倒快…”
周嬷嬷的目光锐利地在江玉燕脸上逡巡,似乎想从那片苍白和虚弱中找出破绽。但眼前这个十二岁的女孩,眼神清澈得毫无杂质,只有病弱的疲惫和对弟弟的些许嗔怪。
她沉默了几息,像是在掂量这话的真假。
屋外的江玉郎,每一秒都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他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也不敢松口,生怕漏出一丝声响。
冷汗浸透了里衣,黏腻冰冷地贴在背上,胃里的绞痛一阵紧过一阵,混合着对阿姐那番“掏心掏肺”对话的恐惧,几乎让他昏厥过去。
终于,周嬷嬷似乎没发现什么异常,脸上重新堆起那副假笑:“玉郎少爷也是关心姐姐。夫人说了,二小姐身子要紧,这燕窝羹得趁热喝。”
她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食盒,又补充道,“夫人还吩咐,二小姐若是缺了什么短了什么,只管使人来说一声。到底是江家的血脉,该有的体面,总归是要有的。”
这话听着是关照,实则敲打——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安分守己。
“是…是…玉燕省得。多谢婶娘,多谢嬷嬷。”江玉燕低眉顺眼,连连应声。
周嬷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又叮嘱了几句“好好养病”之类的场面话,这才转身,施施然离开了这间她多待一刻都觉得晦气的陋室。
脚步声在回廊里远去,带着一种主家特有的优越感。
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屋外的江玉郎才像一滩烂泥般,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脸色惨白如纸。
屋内的江玉燕,脸上那副怯懦感激的表情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她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打开那个精致的食盒。
里面果然是一盅还冒着热气的燕窝莲子羹,晶莹剔透,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她伸出指尖,轻轻蘸了一点羹汤,凑到鼻尖闻了闻。前世在深宫,什么毒物没见过?这点子加了料的东西,瞒不过她的鼻子。
一股极淡的、被燕窝甜香掩盖住的、属于某种寒凉药材的微腥气息。
不是剧毒。更像是某种慢性药,长期服用,会让人气血越发亏虚,精神萎靡,缠绵病榻,最终悄无声息地衰弱而死。
手段倒是“温和”,符合世家大族“体面”的做派。
江玉燕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虞紫鸢…这位婶娘,倒是“用心良苦”。连她这个无足轻重的孤女,也容不得碍眼么?还是说…仅仅是习惯性地清除一切可能带来麻烦的“尘埃”?
她端起那盅羹,走到窗边。窗外,雨水冲刷着院中残破的芭蕉叶。
她手腕一倾,晶莹剔透的羹汤连同那份“体面”的恶意,尽数泼洒在泥泞的地面上,瞬间被浑浊的雨水吞噬,不留一丝痕迹。
“玉郎。”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木门,落入门外瘫软在地的男孩耳中,如同催命的符咒。
江玉郎猛地一颤,连滚爬爬地挣扎起来,推开虚掩的门,踉跄着扑进屋内,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抖得像筛糠。
“阿…阿姐…我…我…”他语无伦次,恐惧得几乎失声。周嬷嬷的盘问,阿姐泼掉燕窝羹的动作,还有自己胃里那如同毒蛇噬咬般的绞痛…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濒临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