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卤那刺鼻的、带着强烈碱涩和苦咸的气味,在陋室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混合着草药被熬煮后散发的古怪辛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
江玉郎屏住呼吸,脸色发白地看着阿姐的动作。
她面前的小炭炉上,架着一个缺了口的粗陶药罐,里面黑褐色的药汁翻滚着粘稠的气泡,每一次破裂都散发出更加浓烈呛人的味道。
江玉燕挽起了过于宽大的旧衣袖,露出一截苍白纤细、几乎能看到青色血管的手腕。她用一根削尖的竹片,小心翼翼地搅动着罐中那如同毒液般翻滚的液体,神情专注得近乎冷酷。
火光映着她半边脸颊,明暗不定。
那专注的侧影,让江玉郎无端地想起祠堂壁画上那些正在熬制诡异汤药的巫婆。
“阿…阿姐…”他忍不住小声开口,喉咙干涩,“这…这药…”
他胃里那碗加了料的药似乎又开始隐隐作痛。
江玉燕没有回头,声音平淡无波:“怕了?”
江玉郎立刻噤声,用力摇头。他不敢怕,更不敢质疑。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伴随着压抑的喘息和拐杖点地的笃笃声。
脚步声停在门口,带着一丝犹豫。
“小姐…”是福伯嘶哑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老奴…把人带来了。”
江玉燕搅动药汁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进来。”
吱呀一声,破旧的木门被推开。
福伯佝偻着身子先挪了进来,他浑身湿透,裤腿上溅满了泥点,脸上却带着一种近乎狂热的红光。
他身后,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那人骨架宽大,但身上的粗布短褂空荡荡的,显然瘦得脱了形。一条腿从膝盖以下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全靠一根粗糙的木拐支撑着身体的重量。
雨水顺着他乱糟糟、沾满泥污的头发和胡须往下淌,脸上满是风吹日晒的沟壑,一道狰狞的旧疤从额角斜划至下巴,让他的面容显得格外凶悍。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浑浊,布满血丝,像两团在灰烬中埋藏了许久的炭火,此刻被强行拨开,闪烁着一种困兽般的、孤注一掷的凶光。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同样湿透了的粗布包袱。
这就是阿忠。
曾经江玉燕父亲身边沉默如石、悍勇如虎的随从,如今只是一个被遗弃在破米铺等死的瘸子。
阿忠的目光,像两把生了锈的钝刀,死死钉在窗边那个瘦小单薄、正专注熬药的少女背影上。没有问候,没有行礼,只有一种近乎实质的审视和怀疑。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药罐里咕嘟咕嘟翻滚的粘稠声响和窗外淅沥的雨声。
福伯有些焦急,正要开口提醒。江玉燕却在这时缓缓转过了身。
她没有看阿忠,目光先落在福伯身上,带着一丝极淡的赞许:“辛苦了,福伯。”
然后,她才抬起眼,迎上阿忠那双充满戾气和审视的眼睛。
四目相对。
江玉燕的眼神,平静得像无风的深潭,没有丝毫被对方凶悍气势所慑的迹象。
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和一种与年龄、身份全然不符的、久居上位的漠然。
阿忠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这眼神…绝不是一个养在深闺、病弱无知的孤女该有的!
“阿忠。”江玉燕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药味和雨声,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刺入阿忠混乱而戒备的心神,“镇西头的米铺,漏雨漏得厉害吧?听说…老鼠都快比米多了?”
她没用任何客套寒暄,开口直刺阿忠最狼狈、最不堪的现状。
阿忠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一下,那条伤腿似乎也下意识地绷紧了,握着拐杖的手背青筋暴起。羞辱感如同毒蛇,噬咬着他的心脏。
“小姐叫我来,就是为了看我的笑话?”
他的声音粗嘎沙哑,像砂纸摩擦,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不甘。
“笑话?”江玉燕唇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嘲讽,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一个为了护主,连腿都舍得丢掉的忠仆,落到今天这般境地,是笑话吗?”
她向前走了一步,逼近阿忠。明明身材瘦小,却带着一种无形的、沉重的压力。
她的目光锐利如刀,落在阿忠那条扭曲变形的伤腿上,仿佛要透过皮肉,看到当年那惨烈的伤口。
“我爹若泉下有知,看着他当年最信任的随从,如今像条野狗一样,守着个连老鼠都养不活的破铺子,靠着主家那点打发叫花子的残羹冷炙苟延残喘…”
江玉燕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冰冷的、诛心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阿忠早已麻木的尊严上,“看着那些曾经需要仰视你的人,如今可以随意地朝你吐口水,骂你一声‘死瘸子’!你说,他会不会觉得…这更像个笑话?!”
“住口!!”阿忠猛地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双目瞬间赤红!巨大的屈辱和积压多年的怒火轰然爆发!
他猛地扬起手中的木拐,带着一股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势,就要朝着江玉燕瘦小的身体砸下!
“阿忠!”福伯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
江玉郎更是吓得一屁股瘫坐在地!
然而,江玉燕站在原地,纹丝不动。她甚至没有后退半步,只是冷冷地、带着一丝怜悯和轻蔑地看着暴怒的阿忠,如同在看一头被铁链拴住、徒劳挣扎的困兽。
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阿忠因愤怒而燃起的血勇。
举起的木拐僵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看着眼前这个平静得可怕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洞悉一切的冰冷和毫不掩饰的轻蔑,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绝望瞬间将他吞没。
是啊…砸下去又如何?砸死这个二房的小姐?然后呢?他依旧是那个被所有人唾弃、在破米铺等死的“死瘸子”!他甚至连这点同归于尽的资格都没有!主家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嗬…嗬…”阿忠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江玉燕,那眼神里有滔天的恨,有不甘,更有一种被彻底看穿、剥掉所有伪装后的崩溃。
高举的木拐,终究是颓然无力地垂落下来,重重地拄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剧烈地颤抖着,如同被抽掉了脊梁。
江玉燕看着他那副绝望崩溃的模样,眼中没有丝毫波澜。她需要的不是一头只会狂怒的野兽,而是一把淬了毒、懂得蛰伏、知道该咬向何处的獠牙。
“这腿上的伤,痛吗?”她忽然问,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仿佛刚才那番诛心之言从未发生。
阿忠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痛?身体上的痛早已麻木。真正痛的是心!是那日日夜夜啃噬灵魂的屈辱和不甘!
“心里的恨呢?”江玉燕的声音如同鬼魅的低语,带着一种致命的蛊惑,
“烧起来的时候,是不是比这伤腿,痛上千百倍?是不是恨不得…把那些轻贱你的人,把那些夺走你一切的人,把那些高高在上、视你如蝼蚁的人…都撕成碎片?!”
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在阿忠心底最黑暗、最血淋淋的伤口上!他残存的理智被这滔天的恨意彻底焚烧!
他猛地抬起头,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想!老子做梦都想!恨不得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光想,有用吗?”江玉燕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锥刺骨,“守着你的破米铺,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着,你的恨,能伤到他们分毫?他们只会觉得,你这瘸子,连恨的资格都没有!”
阿忠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眼中的凶光被更深的绝望覆盖。是啊…他拿什么去恨?拿什么去报复?他什么都没有!只有这条残命和满腔无处发泄的恨!
“如果…”江玉燕向前一步,逼近阿忠,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牢牢锁住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令人血液冻结的魔力,“我给你一个机会呢?”
阿忠猛地一震,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江玉燕,带着一种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疯狂希冀:“机会?什么机会?!”
“一个…”江玉燕的唇角缓缓勾起,那笑容冰冷、残酷,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让你重新‘站’起来的机会。一个让你这满腔的恨,有地方倾泻的机会!一个让你阿忠的名字,重新让那些人…想起来就发抖的机会!”
她伸出手指,没有指向阿忠的伤腿,而是点在他剧烈起伏的、充斥着恨意的心脏位置!
“跟着我。”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用你的命,用你这条残命里最后那点血性和恨意,替我做事!我让你活得像个人!我让你亲眼看着,那些曾经踩在你头上的人,如何跪在你脚下哀嚎!我让你这残废的腿,成为他们永生永世的噩梦!你,敢不敢赌?!”
赌命!赌上这条早已被所有人遗忘、连自己都觉得肮脏的残命!去换一个复仇的机会!去换一个…重新挺直脊梁的可能!
阿忠的呼吸粗重得像拉风箱,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江玉燕,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恐惧、迟疑、挣扎…最终,被那滔天的恨意和孤注一掷的疯狂彻底点燃!
他猛地推开搀扶他的福伯,那条残腿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重重地、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单膝跪倒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膝盖撞击地面的闷响,让整个陋室都仿佛震动了一下!
“我阿忠!”他嘶声咆哮,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带着泣血的决绝和狂热,“这条命!这条烂命!从今往后!就是小姐您的了!水里火里!刀山油锅!您一句话!皱一下眉头,我阿忠就是狗娘养的!求小姐…给阿忠一个机会!一个…撕碎那些狗杂种的机会!”
他深深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
那姿态,卑微如尘泥,却带着一种献祭般的、玉石俱焚的疯狂忠诚!
福伯在一旁看着,老泪纵横,也跟着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江玉燕连连磕头。
江玉郎瘫坐在角落,看着眼前这如同邪教献祭般狂热的一幕,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牙齿咯咯作响。阿姐…她到底…是什么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