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燕静静地看着跪在脚下的阿忠和福伯。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终于清晰地映出了一丝属于掌控者的满意。
很好。两颗带着血和恨的棋子,落定了。
她没让他们立刻起来,目光转向那个被阿忠紧紧攥在手里、湿透了的粗布包袱。
“那是什么?”她问。
阿忠猛地抬起头,眼中凶光一闪,带着一种献宝般的狂热,双手将包袱捧过头顶:“小姐!这是铺子里…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有…还有这些年,我偷偷攒下的一点…一点‘私货’!”
他咬重了“私货”两个字,眼神里带着一种狠厉和狡黠。
江玉燕示意江玉郎接过包袱。江玉郎强忍着恐惧,哆嗦着爬过去接过。
包袱很沉,打开一看,里面除了几串零散的铜钱和一些散碎的米粮样品,最底下,赫然是几件沾着泥污、却依旧寒光闪闪的短刃和飞镖!样式古朴,刃口锋利,绝非普通铁匠铺的货色!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铁蒺藜!上面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是淬了剧毒!
江玉郎倒吸一口冷气!这阿忠…果然不是善茬!竟然在破米铺里还藏着这些凶器!
江玉燕的目光扫过那些凶器,最后落在那包淬毒的铁蒺藜上,眼底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带着兴味的笑意。
“很好。”她再次吐出这两个字,这次,声音里带上了一丝真实的温度,“阿忠,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她走到依旧沸腾的药罐前,用竹片挑起一点粘稠漆黑的药膏,那药膏散发着刺鼻的辛辣和苦涩气息。
“福伯,打盆温水来。”她吩咐道,目光转向阿忠那条扭曲变形的伤腿,“阿忠,忍着点。这药,能让你这条腿…暂时忘掉它是个废物。”
阿忠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他这条腿…早就废了!每逢阴雨便钻心地疼,像有无数钢针在骨头缝里扎!这药…能止痛?!
福伯连忙端来温水。江玉燕示意阿忠卷起裤腿。
当那条布满狰狞疤痕、肌肉萎缩、关节扭曲变形的残腿暴露在昏暗的光线下时,连见惯世面的江玉郎都忍不住别开了眼。
江玉燕却面不改色。她用布巾沾了温水,仔细擦拭掉阿忠腿上沾染的泥污。她的动作冷静、稳定,没有丝毫嫌弃或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业。
然后,她用竹片挑起那滚烫粘稠、气味刺鼻的黑色药膏,毫不犹豫地、均匀地涂抹在阿忠那条扭曲肿胀、布满旧伤的膝盖和腿骨上!
“呃啊——!”药膏接触到皮肤的瞬间,一股难以想象的、如同岩浆灼烧又如同万蚁噬咬般的剧痛猛地袭来!
阿忠猝不及防,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惨嚎,身体猛地绷紧,额头上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瞬间滚落!
他死死咬着牙,牙齿发出咯咯的响声,双手紧紧抠着地面,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那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几息之后,一股奇异的、带着强烈麻痹感的清凉,如同冰水般迅速从涂抹药膏的地方蔓延开来!瞬间压下了那蚀骨的灼痛!不仅如此,那条早已失去知觉多年、只剩麻木和刺痛的残腿,竟然传来一丝丝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和轻松感?!
阿忠猛地睁大眼睛,布满血丝的眼中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狂喜!
他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腿,又猛地抬头看向江玉燕!那眼神,如同在看救世的神祇!不!比神祇更可怕!也更…令人臣服!
“这药,能暂时压制你腿里的寒气,疏通淤塞的经络。每次发作时敷上,能让你少受点活罪。”
江玉燕的声音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然,它也有点小麻烦。里面的盐卤和几味药,会慢慢渗入你的骨头。离了它,你的腿会比以前痛十倍,百倍。而且…”
她顿了顿,看着阿忠骤然变色的脸,“用久了,可能会折点阳寿。”
她毫无隐瞒地说出了代价。掌控,需要建立在绝对的坦诚和对方清晰的认知之上。
阿忠脸上的狂喜凝固了,随即化为一种更加扭曲的、混合着痛苦和决绝的狰狞!折寿?那又如何!他这条残命,早该在当年护主时就交代了!能少受这蚀骨之痛,能有机会报仇雪恨,别说折寿,就算立刻要他的命,他也认了!
“阿忠…谢小姐赐药!”
他再次重重地磕下头去,声音嘶哑却无比坚定,“能得片刻喘息,已是天恩!折寿…算个屁!”他眼中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忠诚和依赖。
江玉燕满意地点点头。毒药是控制,解药是恩赐。恩威并施,才是驾驭猛兽的不二法门。
她转向福伯:“福伯,以后阿忠就住在你那里。地方虽破,挤一挤。你负责照顾他敷药,盯着他,别让他冲动行事。”
“是!小姐!老奴一定看好他!”福伯连忙应道。
“至于你们要做的事…”江玉燕的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两人,声音压得更低,“第一,把嘴巴闭紧。今日之事,烂在肚子里。第二,眼睛放亮,耳朵伸长。这莲花坞里,主家的一举一动,仆役间的闲言碎语,尤其是…关于那位新来的魏公子,还有主家和各房之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龌龊…事无巨细,都给我记下来。第三…”
她的目光落在阿忠那个装着凶器的包袱上,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阿忠,找个稳妥地方,把你的‘私货’藏好。平时,你就是个老老实实的瘸子。但需要的时候…我要你,随时能变成一条咬死人的疯狗。明白吗?”
“明白!”阿忠和福伯异口同声,声音里带着一种被赋予使命的狂热。
“起来吧。”江玉燕挥挥手。
两人这才相互搀扶着站起来。阿忠试着动了动那条敷了药的腿,虽然依旧无力,但那深入骨髓的刺痛确实减轻了许多!他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看着江玉燕的眼神,充满了死心塌地的敬畏。
“玉郎。”江玉燕转向角落里依旧瘫软、脸色惨白的弟弟。
江玉郎猛地一颤,连滚爬爬地跪直身体:“阿姐!玉郎在!”
“扶福伯和阿忠去安顿。小心点,别让人看见。”江玉燕吩咐道,随即又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顺便…去厨房,给我拿两个最硬的、能砸死人的窝头来。”
药熬好了。那黑褐色的、散发着致命气息的粘稠药膏在陶罐里冷却。
江玉燕知道,喝下它,会经历怎样非人的痛苦。她需要食物,哪怕是最粗粝的食物,来垫住胃,来支撑她熬过那场即将到来的、自我淬炼的酷刑。
江玉郎不敢多问,连忙应下,小心翼翼地扶着福伯和阿忠,像做贼一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雨幕笼罩的阴暗回廊里。
陋室内重归寂静。只剩下那陶罐里冷却的药膏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古怪气味,以及炭炉里最后一点余烬的微光。
江玉燕走到陶罐前,看着里面那如同凝固毒液般的黑色膏体。不是什么名贵药材,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廉价,可就是这样的一碗药,还是她指使着江玉郎去请求魏无羡帮忙才得到的。
她拿起旁边一个缺了口的粗陶碗,用竹片将粘稠滚烫的药膏刮进碗里。
黑乎乎的一团,散发着死亡和痛苦的气息。
窗外,主宅方向的丝竹宴饮之声似乎更清晰了些,隐隐还夹杂着少年人清越的笛声,穿透雨幕传来。
那是魏无羡的笛声,带着一种未经世事的、纯粹的欢快和自由。
江玉燕端起那碗散发着致命气息的药膏,眼神一片漠然。
自由?欢快?那是属于阳光下的幸运儿的奢侈品。
而她,生于黑暗,长于泥泞。她的路,注定要用痛苦和鲜血来铺就。
她仰起头,毫不犹豫地将碗中那滚烫、粘稠、苦涩到极致的黑色药膏,尽数倒入了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