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愿

沉寂多年的林府今日忽然热闹起来，府门大开，红绸高挂，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迎接一场迟来的喜事。可府中往来忙碌的人们，脸上却不见多少欢欣，反而个个神色凝重，只是手上的动作一刻不停，蒙挚搬着沉重的礼箱，言豫津仔细擦拭着案几上的灰尘，夏冬与卫铮在廊下悬挂红绸，聂锋和甄平则沉默地整理着宾客的席位。

他们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能为梅长苏做些什么了。

室里，言侯亲自为梅长苏整理衣冠。他本就消瘦，如今病骨支离，宽大的吉服穿在身上更显得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带走。可他的唇角却微微扬起，眼中带着几分欣慰的笑意。

萧景琰站在一旁，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连呼吸都艰难。他强忍着翻涌的情绪，故作轻松地笑道：“小殊今日这般打扮，倒比往日更显精神了。”

梅长苏抬眸看他，轻声道：“别笑了，难看。”

萧景琰喉头一哽，几乎说不出话来。他多想回到从前，回到那个金陵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时光，可如今，他们只能在这虚假的喜乐中，送别故人。

霓凰的嫁衣，原是大娘子早早为如兰备下的，可后来她被指婚为太子妃，婚服由宫中特制，这件嫁衣便一直压在箱底，未曾见过天日。昨日如兰翻找出来时，布料依旧鲜亮如新。

静妃熬了一整夜，亲手修改尺寸。她的指尖抚过嫁衣上的绣纹，每一针每一线，都像是刺在心上。

霓凰穿上时，意外地合身，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恍惚间像是回到了年少时，那个曾与林殊并肩策马的少女，如今终于要嫁给他了，哪怕只是短短一瞬的圆满。

静妃拿起木梳，轻轻为霓凰梳理长发。她的手微微发颤，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一梳，白头偕老。”

“二梳，子孙满堂。”

“三梳…”

梳齿划过发丝，静妃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簌簌落下。

霓凰从镜中望见，伸手覆上她的手背，柔声安慰：“静姨，别难过。能有今日，已是上天的恩赐。”

静妃深吸一口气，勉强扯出一丝笑：“是，今日该高兴的。”

可她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如兰站在身后看着，心里难受得厉害，却又不知该如何宣泄。

“蔺晨，你快些回来吧。”她在心中默念。现在，只有他还能带来一线希望。

林府正厅内，檀香袅袅。林燮与晋阳长公主的牌位静静立于高堂之上，言侯与静妃分坐两侧，眼中俱是化不开的哀戚与欣慰。

“新郎新娘来啰…”穆青的声音带着刻意装出来的欢快，一把把花瓣从他手中扬起，纷纷扬扬洒落。梅长苏执着红绸，另一端牵着霓凰缓步而入。他走得很慢，却极稳，恍惚间，十几年前那个牵着小姑娘穿越宫墙的少年将军，与眼前病弱却挺拔的身影重叠。

“霓凰今日真好看。”梅长苏侧首轻笑，声音温柔得像是怕惊扰了一场美梦。

喜扇后传来霓凰带着笑意的声音：“林殊哥哥，我终于嫁给你了。”鲜红的嫁衣映着她明媚的笑靥，恍若当年那个站在马背上朝他挥手的少女。她悄悄伸出手，紧紧握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满堂红绸翻飞，蒙挚、言豫津等人拼命挥舞着手中的彩缎，笑声格外响亮。夏冬别过脸去抹眼泪，卫铮把拳头攥得发白，所有人都笑得那么用力，仿佛这样就能让这一刻永远停留。

“一拜天地”

梅长苏缓缓跪拜，喉间涌上一股腥甜。老天何其残忍，给了他们重逢，却不肯多给些相守的时光。

“二拜高堂”

言侯望着眼前这对璧人，眼前浮现的却是当年那个会翻墙来找他讨酒喝的张扬少年。他急忙端起茶盏掩饰泛红的眼眶。

“夫妻对拜”

霓凰的喜扇微微颤动，梅长苏看见有晶莹落在她绣着并蒂莲的鞋面上。他们相视而笑，郑重地完成这最后一礼。

如兰纤白的手指紧紧捂住颤抖的嘴角。她不想哭的，今日该是欢喜的日子啊！可滚烫的泪水偏偏不听话，如断了线的珍珠般簌簌落下。她慌乱地转身，将脸深深埋进萧景琰的胸膛，他的灰色衣裳上很快洇开一片深色的水痕。萧景琰沉默不语，抬起手抚着她颤抖的肩头。

“送入洞房哟！”

随着喜娘的一声高唱，满堂顿时沸腾起来。蒙挚第一个跳起来，粗犷的脸上硬是挤出夸张的笑容；言豫津抓起大把的花瓣往新人身上撒去；夏冬和卫铮一左一右推开房门；就连向来稳重的言侯也拍着手，眼中噙着泪光。

“快去快去！”穆青红着眼睛推着梅长苏的后背，“春宵一刻值千金！”

众人簇拥着那对红衣璧人，欢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红烛高照的喜房里，绣着鸳鸯的锦被早已铺好，案上合卺酒泛着琥珀色的光。此刻，谁都不愿去想，这满堂喜色能持续到几时。

红烛高照的喜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二人。梅长苏抬手轻轻取下霓凰的喜扇，烛光映照下，他的小郡主眉眼如画，笑靥比当年梅岭的雪还要纯净。

“咳咳”，一阵轻咳打破静谧，霓凰立即伸手扶住他：“林殊哥哥，你坐着。”她利落地起身，执起合卺酒，回到床边时，眼中盛着明亮的笑意。

两只酒杯轻轻相碰，酒液微漾。他们对视一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霓凰扬手将酒杯掷出帐外，清脆的碎裂声中，她拉着梅长苏翻身躺下，紧紧环住他的腰身。

“林殊哥哥，我好开心。”她把脸埋在他颈间，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

梅长苏轻抚她散落的青丝，指尖流连在她脸颊：“我也开心，我的霓凰，往后都要开开心心的。”

霓凰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得又快又急：“会的。我再没有什么遗憾了。”她仰起脸，眼中映着跳动的烛火，“林殊哥哥，往后我与你，日日都开心。”

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梅长苏掩唇的指缝间渗出暗红。霓凰神色不变，执起绢帕细细擦拭，忽然倾身吻上他苍白的唇。梅长苏怔了怔，随即温柔回应。

烛光闪耀中，他们相拥而卧，十指紧扣，仿佛要将这一刻的温存刻进永恒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