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梅雨淅淅沥沥,王若弗站在绸缎庄的柜台后,指尖抚过账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
“王娘子,这月的进项又比上月多了两成。”钱开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贯的爽朗。他随手将湿透的油纸伞靠在门边,玄色衣袍上沾着些许雨水,却丝毫不减潇洒之气,“这批蜀锦若是运到泉州,怕是要被外商抢破头。”
王若弗转身,正迎上他赞赏的目光。这样直白的肯定,在盛府的二十多年里,她从未听过。盛纮总说她妇人之见,即便管家得力,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句"还算得体"。而钱开不同,他会认真听她分析行情,会在她提出新想法时击掌叫好。
“都是钱掌柜运筹帷幄。”她习惯性地谦虚,却被钱开打断。
“王娘子莫要妄自菲薄。”钱开走到她身边,目光灼灼,“若不是你心思缜密,将账目打理得井井有条,咱们的生意怎能如此顺遂?”他的眼神太过真诚,让王若弗心头一颤,仿佛有束光,照进了她尘封已久的心房。
随着生意越做越大,两人决定拓展外贸。钱开带着王若弗走南闯北,教她辨认各种香料,学习与外商谈判。在泉州的码头上,王若弗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海船,白帆如云,海浪拍打着船舷,溅起的水花落在她脸上,咸咸的,却充满了自由的气息。
然而,好景不长。王若弗经商的消息很快传到了京城。盛纮的信像雪片般飞来,措辞一次比一次严厉。最后一封信上,他甚至威胁要动武,想强行将她带回。
“别理他。”钱开将信笺扔进火盆,看着火焰将那些威胁的话语烧成灰烬,“你不是任何人的附属品,你是王若弗,是能在商海翻云覆雨的奇女子。”他说话时的神情,仿佛王若弗真的是无所不能的巾帼英雄。
这番话,让王若弗彻底看清了盛纮的虚伪。这么多年,她在盛府小心翼翼,操持家务,教养子女,换来的不过是一个贤妻的虚名。而钱开,却能看到她真正的价值。她想要和离,却又放心不下孩子们。
“先爱自己,才能更好地爱别人。”钱开的声音温柔却坚定,“孩子们已经长大,他们会理解你的。”
次日清晨墨兰抱着宝儿来访。小姑娘扑到王若弗怀中,递来一幅画:“外祖母看!”
画上的人儿穿着鲜亮衣裙,笑容明媚。王若弗眼眶微热。
墨兰屈膝跪地,伸手轻轻覆上那双有些苍老的手,这双手曾手把手教她打算盘、理账本,后来她早产,也是这双手为她擦去眼泪,替她日夜照顾宝儿。
“母亲,您只管去做想做的事。”墨兰仰起脸,眼眶通红却笑意明亮,“宝儿长大了,我们在扬州也安稳了,母亲不必再为我们困在原地。在我心里,您永远都是我的母亲。”
回到京城的王若弗,面对的是盛府上下的反对。盛纮怒不可遏,盛老太太以家族颜面相逼,就连自己的母亲也劝她“都过了二十多年了,何必折腾。”
只有明兰,她想起了那年的枫叶漫天,云霞万丈,似乎看懂了母亲眼中的渴望,选择了沉默。
华兰的劝阻让王若弗心寒。“妹妹是皇后,弟弟位居三品,袁家上下都敬我三分,我过得很好。”她语气中的得意,与眼中的空洞形成鲜明对比。
“可母亲过得不开心。”王若弗的话,让华兰瞬间失了声。
三更梆子敲过,长柏书房的烛火依旧明亮。他不明白,为何母亲执意和离,如今盛家蒸蒸日上,根本不缺金银。羊毫轻手轻脚进来添茶,素色襦裙扫过青砖的细微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长柏抬眼,见她鬓角微湿,想来是刚从海氏院里过来,每次侍寝后,海氏总会以调养身子为由,逼着羊毫喝下那碗苦涩的避子汤。少女垂眸站在灯下,发间廉价的木簪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倒比海氏头上的金钗更让人心疼。
“往日是我对不住你,明日我与夫人商议,纳你为良妾。”他搁下笔,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再要个孩子,往后也算有个依靠。”话落,却见羊毫脸色骤变,手中茶盏险些落地。
“求公子开恩,放奴婢自由。”她突然跪地,额头重重抵在青砖上,“奴婢想去漱玉堂学刺绣,哪怕沿街卖绣品...”她猛地抬头,眼中含泪却闪着炽热的光,“公子要纳奴婢便纳,夫人要喝药便只能喝,连名分孩子都是恩赐。”她哽咽着,“可奴婢也是人啊,也想堂堂正正活一回!”
长柏如遭雷击,手中的狼毫啪嗒掉在宣纸上。
三日后,长柏亲手写下的义妹文书摆在羊毫面前。看着少女兴奋抱着绣绷奔向漱玉堂的背影。他转身走向母亲的院落。
“若和离能让母亲快乐,那便合离吧。”长柏的这句话,让王若弗瞬间红了眼眶。
盛纮却仍不死心,葳蕤轩里,他握着王若弗的手不放,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夫人,咱们夫妻携手走过这么多年,多少风雨都过来了。你看,长柏如今仕途顺遂,华兰在袁家安稳度日,如兰更是贵为皇后。孩子们都长大了,咱们做父母的,就该和和美美地安享晚年。你若此时和离,让孩子们如何立足?”他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方帕子,想要去擦王若弗眼角的泪,却被她侧身躲开。
王若弗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中满是失望:“盛纮,你口口声声说为了孩子,这些年,你可曾真正在意过我的感受?管家时,我尽心尽力,却从未得到你一句真心的肯定,稍有差错,便是无尽的指责。我在这盛府,如同困在金丝笼里的鸟儿,没有自由,没有自我。你以为给我一个贤妻的虚名,我就该感恩戴德?”
“你怎么能这么说?”盛纮皱起眉头,语气中带着几分委屈,“这些年,我为了盛家,在外奔波操劳,不也是为了让你们都能过上好日子?夫妻之间,本就该相互体谅,你又何必揪着这些小事不放?”
王若弗猛地抬头,眼角的细纹里藏满了经年累月的委屈与失望,她冷笑道:“盛纮!体谅?你何曾体谅过我,可还记得在我孕期,和林噙霜私通,逼我喝妾室茶?可记得你是如何纵容她的?害的如儿早产,满头黄发。可还记得你为了所谓的脸面,竟要将如儿勒死?那些时候,你又怎么不念及夫妻情分,怎么不为孩子们着想?”
盛纮脸色涨红,急忙辩解:“大娘子,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是我对不起你,我认错,如兰的事是我思虑不周,我也认。可咱们毕竟是结发夫妻,哪有不闹些别扭的?只要你消消气,往后家中大小事务,都由你说了算。”
“往后?”王若弗惨然一笑,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盛纮,这么多年,我在这盛家如履薄冰,原以为熬到孩子们出息了,便能安生些。可你呢?直到今日,我才看清,在你心里,所谓的家族颜面、仕途前程,永远都比我重要。”
就在这时,一阵环佩叮当声由远及近,明黄色的身影踏入屋内。如兰一袭华服,凤冠上的明珠熠熠生辉,她坚定地快步走到王若弗身边,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声音里满是心疼:“母亲,莫要再伤心了。”
如兰转头看向盛纮,眼神中多了几分威严:“父亲,母亲这些年为盛家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她心灰意冷,想要离开,您又何苦强留?”
盛纮看着如兰一身皇后的气派,心中又惊又急:“如兰,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和离之事,传出去让盛家的脸面往哪搁?你如今贵为皇后,更要顾全家族的名声啊!”
如兰挺直脊背,语气坚定:“当初为了盛家的脸面,父亲便要勒死女儿?如今盛家的脸面,便要母亲委屈求全?难道没有盛家,女儿就做不了皇后啦?若您执意不同意和离,女儿也只能请陛下下旨了。到那时,盛家的名声固然重要,但陛下的旨意,您又该如何违抗?”
盛纮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踉跄后退一步,瘫坐在椅子上。他望着眼前态度坚决的妻子和女儿,终于意识到,这一次,他再无回旋的余地。沉默良久,他最终在和离书上签字,无力地挥了挥手:“罢了,罢了……随你们去吧。”
王若弗心中积压多年的阴霾,在这一刻终于消散。她深深地看了盛纮一眼,眼神里不再有怨恨,只有释然。
王若弗与如兰相携离去,衣袂飘飘。她们身后,盛纮的身影渐渐模糊,而前方,是崭新的人生在等待着她们。
如兰拉着王若弗的手,笑容灿烂:“母亲,女儿在宫里种了许多兰花,开得可好了。元欢今早还哭鼻子,说外祖母再不来,她新学的童谣就没人听了。元时吵着要展示骑射,还有元昭元朗今早睁开眼就会笑个不停,定是知道外祖母要进宫看他们。”
王若弗望着女儿鬓边那朵新鲜摘下的白兰花,恍惚间又看见襁褓中那个黄发瘦弱的小婴儿。如今的如兰身着皇后翟衣,眉眼间却还留着幼时撒娇的娇憨。
王若弗眼眶发热,抬手轻轻抚过女儿鬓角:“快些带我去见见他们!我早让人备好了扬州的桂花蜜糖糕、翡翠芸豆卷,桂花酒酿、玫瑰茯苓糕,都是你爱吃的。还有从番邦商人那儿淘来的自鸣钟、万花筒,听说能转出千般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