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乾清宫笼罩在柔和的暮色里,檐上的风铃随着微风轻轻摇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如兰领着王若弗刚跨过朱漆门槛,就听见屋里传来孩童欢快的笑声。
“外祖母来了!外祖母来了!”两岁半的元欢像只灵巧的小兔子,迈着不稳的步子跌跌撞撞跑过来。她穿着藕荷色的襦裙,发间别着银蝴蝶,粉扑扑的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与如兰幼时的模样如出一辙。王若弗连忙蹲下身子,张开双臂将扑进怀里的小团子抱住,“哎哟,我的小宝贝又长高了!”
庭生领着五岁的元时,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外祖母万安。”庭生身姿挺拔,眉眼间已有少年英气。王若弗笑着拉起他的手:“早就听你母亲念叨,咱们庭生读书习武样样拔尖,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小大人了。”
元时一板一眼地行礼,涨红着小脸道:“外祖母,我今日得了太傅夸奖,说我的字比前日又进步了!”王若弗爱怜地摸摸他的头:“真是好孩子,等回扬州,外祖母给你寻些难得的字帖来。”
这时,奶娘抱着半岁大的元昭元朗走了过来。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咿咿呀呀地挥舞着小手,像是在欢迎这位远道而来的亲人。王若弗小心翼翼地从奶娘手中接过元昭,轻轻摇晃着:“瞧瞧我们的小宝贝,长得多俊呀!”
王若弗打开带来的檀木箱子,里面装满了从扬州带来的稀罕玩意儿。“来,孩子们,看看外祖母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她拿出精巧的木制九连环递给庭生,“听说你最爱琢磨这些巧玩意儿,这个可要费些脑筋呢。”又把一对琉璃拨浪鼓分给元昭元朗,小娃娃们立刻抓在手里,晃得叮当作响。
元欢则被一个彩绘泥人吸引住了,那泥人穿着漂亮的小衣裳,眉眼栩栩如生。“哇!和我好像!”她抱着泥人又蹦又跳。
王若弗从檀木匣里取出几个小瓶子递给如兰:“波斯的胭脂,说是用清晨带露的玫瑰花瓣熬制,抹在脸上比春日朝霞还美。”
元欢立刻凑过来,小脸上写满好奇:“我也要抹!抹了就能像母妃一样漂亮吗?”惹得众人又是一阵轻笑。如兰揽过女儿,在她粉扑扑的脸颊上亲了一口:“咱们元欢不抹胭脂也是最漂亮的。”
王若弗望着满堂笑语,忽然想起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的春日,小小的如兰抽抽搭搭地躲进她怀里,那时她总觉得,女儿是朵需要小心呵护的娇花,却不曾想,当年那个被她护在袖中的幼芽,如今已亭亭如春日新柳,眉眼间尽是能庇护子女的坚毅与温柔。
她伸手抚过如兰鬓边碎发,轻声道:“看到你过得这般安稳,为娘这颗心,总算是踏实了。”声音裹着几分哽咽。
如兰忽然眼圈泛红,像幼时那样挽住她的胳膊,将头埋进她肩窝。
“母亲,如儿很想你!”
“外祖母,您真的独自带着船队下南洋了吗?”
暖阁里,几个孩子围坐在王若弗身边,听她讲经商的趣事。
王若弗笑着抿了口碧螺春,茶汤的热气氤氲在她眼角,将细纹都染得柔和:“说起来,第一次出海确实惊险。那时候船刚到泉州港,突然来了场百年不遇的台风...”
她顿了顿,目光望向远处,仿佛又看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整艘船都在浪里打转,货物被海水泡得发胀,甲板上的水手们死死抱住桅杆,嗓子都喊哑了。”
“后来呢?”元时攥着衣角,紧张得小脸通红。就连元欢,也睁着大眼睛望着外祖母。
“后来啊,有个人站了出来。”王若弗的声音不自觉地温柔起来,“他叫钱开,硬是顶着狂风暴雨,带着水手们把快要散架的船帆重新修补好。等船安全靠岸时,他整个人都被海水泡得发白,嘴唇青紫,却还惦记着绸缎有没有受潮。”
“哇!外祖母和钱先生都好厉害!”元欢拍着小手,奶声奶气地赞叹。
如兰倚在母亲身旁,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突然问道:“这个钱先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注意到母亲说起这个名字时,嘴角总会不自觉地上扬。
王若弗的手指轻轻叩击着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啊,是个从泥地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年轻时在码头扛过麻袋,给人当过跑腿,硬是靠着一把算盘和满脑子的生意经,成了扬州城响当当的人物。”
她想起钱开在商会里挥斥方遒的模样,眼中满是欣赏,“为人豪爽仗义,做生意却又心思缜密。前阵子我们还商量着,要开辟一条直通波斯的商路,把咱们大梁的丝绸、瓷器卖到更远的地方去。”
如兰看着母亲发亮的眼睛,忽然想起小时候母亲给她讲故事的温柔模样。只是如今,母亲自己成了故事里的主角。
“母亲打算与他开辟外贸通道?”
“正是。”王若弗从袖中取出一卷图纸,“钱开已经打通了西域的商路,我们在敦煌设立了货栈。”她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下个月,第一批丝绸和瓷器就要启程前往波斯。”
庭生凑过来细看:“外祖母,这些标记是什么意思?”
“这是沿途的水源和驿站。”王若弗耐心解释,“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了解这些细节。”
如兰看着母亲神采飞扬的样子,忽然握住她的手:“母亲,您真了不起。”
暮春的扬州码头,王若弗攥着和离文书,望着眼前堆满丝绸瓷器的商船,突然笑出声来。
“王娘子,该启程了。”钱开撑着油纸伞走来,玄色锦袍下摆沾着晨露。他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木箱,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掌心的薄茧,“这次咱们走新航道,经大渝直通波斯。”
商路开拓的岁月如惊涛拍岸。在大渝险峻的茶马古道上,钱开挥舞长刀击退马贼,刀刃缺口处还嵌着敌人的血;王若弗则扮成男装商人,在波斯市集与贵族周旋,用丝绸与瓷器敲开紧闭的贸易之门。
不久后的扬州港,十二艘挂着“钱王号”杏黄旗的商船整装待发。王若弗立在旗舰船头,望着钱开指挥水手调整船帆的身影,鬓边新换的蓝宝石簪子在阳光下流转着异域光华。曾经困在深宅的妇人,如今已成为名震四海的女富商了。
五载春秋流转,京城墙外的垂柳已五度枯荣。当王若弗的商队踏着暮春的烟雨重返京城时,三十辆鎏金马车满载着异域珍宝。
如兰靠在绣金软枕上,望着母亲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的面容,掩不住的欣喜。刚出生的龙凤胎在摇蓝中安睡,元欢正趴在王若弗膝头把玩着一串波斯琉璃珠。
“母亲这五年...”如兰刚开口,就被元欢脆生生的声音打断。
“外祖母!这个蓝珠子比母妃冠上的还漂亮!”
王若弗笑着抚过外孙女的发尾:“这是拂菻国的工匠特制的,叫做海之泪。”
如兰敏锐地捕捉到母亲提起钱先生时不自然的神色,等元欢被嬷嬷带出去后,轻声问道:“母亲,钱叔可有家室?”
王若弗正在整理礼物的手一顿:“他发妻早逝,便再未续弦。”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去。
“母亲与钱叔相处...”如兰斟酌着词句,“可觉得欢喜?”
王若弗望着女儿殷切的目光,耳尖泛起薄红。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暴雨夜钱开用胸膛替她挡住飞溅的船木,沙漠里他省下最后一口水却谎称自己已喝过,还有半月前离别时,他在码头塞给她的那封字迹潦草的信,末尾歪歪扭扭写着"盼归"二字。
“他...他前些日子表白过。”王若弗低头搅动茶汤,看涟漪一圈圈荡开,“可我们都半截身子入土了,这把年纪...”
“正因人生苦短,才更要抓住欢喜。”如兰将温热的手覆在母亲手背上,她望向窗外盛放的海棠,“母亲,您看这春色,难道非要等花谢了才懂得珍惜?”
“母亲。”如兰将脸贴在母亲掌心,“女儿只盼您余生都欢欢喜喜。”
三个月后的扬州码头,细雨如织。钱开撑着油纸伞立在“钱王号”商船下,当王若弗踩着跳板走来时,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忽然都笑了,钱开伸手接过她手中的檀木匣,而她自然地将指尖落入他掌心,仿佛这是他们携手走过的千万个寻常日子。
次年春,如兰随驾南巡至扬州。她跟着萧景琰私下去见母亲,码头上烟雨朦胧,她远远望见钱开撑着一把青竹伞,小心翼翼地为母亲拂去肩头的落花。
待走近,如兰细细打量着这位让母亲重绽笑颜的男子,他年近半百,眼角虽已染风霜,目光却坦坦荡荡,不含半分审视与算计,望向母亲,温暖而真挚。如兰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母亲每每提及此人,眼角总会不自觉地泛起温柔笑意。
当龙船驶过二十四桥时,如兰倚在窗前,望着渐行渐远的扬州城发呆,萧景琰从身后为她披上外袍:“在想什么?”
“在想母亲说的那句话。”如兰握住丈夫的手,“她说这辈子最勇敢的决定,就是回到扬州,又活一次。”
远处,一艘挂着“钱王号”旗帜的商船正扬帆起航,船头似乎并肩立着两个身影,渐渐融入水天一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