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苏宅格外热闹。庭院里那棵百年梧桐新叶初绽,飞流正带着五岁半的林晏在枝头翻飞。小家伙穿着杏色短打,活脱脱就是当年那个在京城横冲直撞的小林殊。
“飞流哥哥,再高些!”林晏被拎着后衣领,像只初学飞翔的雏鸟般扑腾着双腿。满树新叶经不住这般折腾,纷纷扬扬洒落如雨。
廊檐下,梅长苏闲适地躺在竹榻上。阳光透过叶隙,在他舒展的眉宇间跳动。虽然世人都知道这位苏先生就是昔日的赤焰少帅,但他依然以梅长苏自称,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将军,已随着梅岭的雪永远留在了往事里。
“林殊哥哥,今年的明前龙井。”
霓凰端着青瓷茶盏款款走来,月白色的裙裾扫过地上的落叶。岁月在她眼角描出几道细纹,却让那双杏眼更添风韵。
“看什么呢?”
梅长苏笑着接过茶盏,顺势握住她的手。 “看这两个皮猴,”他指了指正在树梢捣乱的两人,“要把咱们家的梧桐薅秃了。”
“可不是随了你?”霓凰抿嘴轻笑,指尖点了点正在踹瓦当的林晏,“以前不也是这样带我偷跑出去的?”
正说着,林晏已经像只小猴子似的从树上溜下来,一头扎进霓凰怀里:“娘亲!我会飞啦!我要去告诉元欢!”
飞流悄无声息地落在廊柱旁,眼睛直勾勾盯着茶几上的食盒。
“馋猫。”霓凰笑着取出玫瑰酥,“就知道你鼻子最灵。”
林晏趁机也抓了一块,沾了满嘴的酥皮:“飞流哥哥,等我再长大些,就教我翻宫墙!”
“胡闹!”霓凰作势要打,小家伙却泥鳅似的钻到梅长苏身后,只露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梅长苏将儿子拎到膝上,替他擦去嘴角的碎屑:“翻宫墙做什么?”
“元欢说宫里新来了只会翻跟头的小兔子...”林晏眨着亮晶晶的眼睛,“爹爹,我们什么时候进宫呀?”
梅长苏正要回答,甄平踏着满地的梧桐叶急匆匆走了过来。
“宗主。”他声音压得极低,“京城的茶寮瓦肆都在传,说陛下弑兄逼宫,毒杀发妻...”他余光瞥见正在吃玫瑰酥的林晏,又压低三分,“更污蔑皇后以苗疆巫术惑君,致其十年不纳妃嫔。”
梅长苏不动声色地将林晏放到地上,“跟飞流哥哥玩去吧!”
待两个孩子走远,梅长苏才缓缓道:“盛家旧事也翻出来了?”
“是。”甄平额角沁出冷汗,“盛纮宠妾灭妻,王若弗和离,林噙霜出家,句句直指皇后娘娘”,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未出阁便与陛下有染,在酒楼苟且。”
“源头?”
“听雨轩三日前有说书人开讲《靖王秘史》,昨日已刻成话本流传。”甄平从怀中取出一册蓝皮小本,“更蹊跷的是,今晨发现各大书肆都在免费派发。”
“皇后如今身怀六甲,”霓凰按住丈夫手背,眼中满是忧虑,“若这些污言秽语传入宫中?”
“无碍。”梅长苏翻开话本,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摩挲,“这些阴沟里的风,掀不起大浪。”
“可他们的目的是什么?”霓凰蹙眉。
梅长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点了点,目光落在翻飞的梧桐叶上,声音平稳得听不出波澜:“污蔑帝后、翻陈年旧案、煽动市井人心,这些手段看似杂乱,实则都在往一个方向使劲。”
他看向霓凰,眸中不见半分波澜,唯有洞察世事的清明:“对方要的从不是真相,是想让金陵城乱起来。”顿了顿,“九安山那回,刺客用的虽是普通箭矢,却偏选在陛下身边护卫最疏的时辰动手。如今这些流言,不也正挑着皇后临盆的当口散播?”
“如此说来,九安山行刺与这些流言,原是同一伙人在背后捣鬼?”
梅长苏端起茶盏,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只听声音依旧平稳:“八九不离十。寻常人哪有这般耐心,先动刀兵,再用笔杆子,一环扣着一环。”
他呷了口茶,茶味清苦漫过舌尖,“他们算准了皇后有孕时陛下心防最软,也料定市井百姓最爱嚼这些皇家秘辛,才敢这般大张旗鼓。”
甄平在一旁躬身道:“属下已让人盯着听雨轩那说书人,看他与哪些人往来。只是此人十分谨慎,散了书场便径直回客栈,从不与外人接触。”
“不接触才更可疑。”梅长苏放下茶盏,目光转向院中,林晏正拽着飞流的衣角,非要学他站在石桌上练平衡,小身子晃得像株风中的芦苇。
他嘴角几不可察地牵了牵,转瞬又恢复沉静,“寻常说书人要混饭吃,总得与茶寮掌柜、书坊老板打点关系。他这般独来独往,倒像是…”
“像是受人指派,做完事便要抽身?”霓凰接过话头,眼中闪过一丝厉色。
“正是。”梅长苏点头吩咐甄平,“去查那客栈的账房,看他住店的银子是哪里来的。再去吏部查查,近三个月有没有官员告假离京,尤其是那些曾在废太子或誉王麾下任职的。”
甄平应声离去,霓凰转身望向梅长苏,“皇后临盆在即,他们选在这时候兴风作浪,难保不会再生出别的事端?”
“皇后不是寻常妇人。”梅长苏看向她,语气里带着笃定,“她心思远比外人想的通透。断不会被几句流言搅乱心神。”
他指尖轻叩案几,“倒是陛下,性子刚直,眼里容不得沙子,听闻这些污名,怕是要按捺不住。”
沉吟片刻,他抬眼看向霓凰:“你进宫一趟吧,替我给陛下带句话,沉住气。戏台子搭得越大,看戏的人越多,那藏在后台的戏子,反倒越容易慌了手脚。”
霓凰颔首应下,眉峰却依旧紧蹙:“先是九安山行刺,再是如今散播谣言,一环扣着一环。你说,他们下一步会动什么心思?”
“行刺不成,便想借流言动摇国本,若流言也掀不起大浪。”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怕是要铤而走险,冲着皇后的胎腹来了。”
霓凰望着翻飞的落叶,眉头微蹙:“可是,皇后已有三子,太子都九岁了,这胎是男是女,于国本而言原是无碍的。他们若真冲着胎腹来,未免也太…”
梅长苏指尖在案几上轻轻画着圈,“寻常人看的是子嗣多寡,他们算的却是时机。”
他抬眼看向霓凰,语气平静却字字清晰,“皇后临盆,宫中必然忙着准备接生事宜,防卫上难免有疏漏;陛下念及皇后生产,心神也多半系在乾清宫,正是他处防备最松的时候。”
他顿了顿,“再者,无论这胎是男是女,只要皇后生产时出了岔子,哪怕只是惊了胎气,他们都能再编出十段天谴,报应的流言。到那时,前有弑兄逼宫的污名,后有皇后生产不顺的异象,百姓嘴里的天命二字,才最能动摇人心。”
霓凰恍然大悟:“他们要的不是这一胎的男女,是想借生产之事坐实帝后失德的传言?”
“正是。”梅长苏颔首,“太子虽立,却毕竟年幼。若陛下的失德之名坐实,那些觊觎储位的人,便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蠢蠢欲动了。”
霓凰起身理了理裙摆:“我这就进宫,让禁军加强宫墙守卫,尤其是乾清宫周遭,绝不能出半分差错。”
梅长苏抬眼叮嘱:“还有太子和几位皇子,他们身边的护卫也要再加一层。这些人既敢动皇后的主意,难保不会打孩子的算盘。”
霓凰点头,刚要迈步,林晏已颠颠地跑过来,小手攥住她的袖口晃了晃:“娘亲,要进宫吗?带我去好不好?我想元欢了。”
霓凰被他拽得停下脚步,弯腰看他:“又想元欢了?前几日才在御花园见过呢。”
林晏把小脸埋在她膝头,闷声撒娇:“元欢说要给我留桂花糖,我得去拿。”他仰起脸,眼睛亮晶晶的,“我们说好要一起喂宫里的小白鸽,它认得我的。”
霓凰转头看向梅长苏,无奈又好笑:“这两个孩子,真是一日不见就念想。要不就让他跟着?左右有飞流看着,断不会闯祸。”
梅长苏望着儿子眼巴巴的模样,想起前几日他与元欢在御花园里玩耍的光景,一个举着风筝跑,一个捧着花束笑,倒真有几分自己与霓凰年少时的影子。
他唇边漾起浅淡的笑意,朝林晏扬了扬下巴:“去吧。到了宫里可得守规矩,不许跟元欢胡闹,更不能乱跑,知道吗?”
林晏立刻挺直小身板,响亮地应道:“知道啦!”转身就往飞流身边跑,嘴里还嚷嚷着,“飞流哥哥!我们要进宫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