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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觉睡得并不好。梦里不甚安稳,总是谈矢先的冷眼与年少时一句一句漠不关心。
斥责也好,漠视也罢。与其说谈矢先不喜欢她倒不如说不在意她,否则收养她这么多年也不会对她改姓的事只字不提。
他在意的只有谈今罢了。着力栽培,亲力亲为,有时仆人私下里八卦,说难不成大少爷是谈董在外的私生子,否则在谈董那里的待遇怎地同小小姐天差地别。
沈缱倒是没想过这样多。就像她刚来谈家那一年便遇上谈今的成人礼,衣香鬓影灯红酒绿,她兀自旁观各色市面上千金难求的豪礼巴巴向谈今面前拱手送上。
那时她便模模糊糊地知道,自己也不过是那些包扎精美的礼盒中的一个。
今天的梦里谈矢先还活着,在她年少时。她贪玩晚归错过晚饭,不慎误闯一楼会客厅。在神色各异的目光里谈矢先斥责她没规没矩,而后又喊来佣人,叫他们现在去给小小姐请一名礼仪老师。
梦里的谈今只冷眼旁观,助纣为虐般添一句下次别再回来这样晚。
吵醒沈缱的是电话。铃声急促,锲而不舍地打了好多回。半梦半醒间接起来,听到的是久违的女声。
间语我说,还好吗?
沈缱一下清醒,身体却依然困倦,翻身舒展一下四肢仍缓解不了那种寒冷与困顿。
大抵听出她带着困意的尾音,电话那边的间语顿了顿,语气听起来颇有些意外。沈缱阖着眼,隐隐想象的出此时间语挑眉的表情。
间语不是吧小小姐,中午刚送你爸入土,你下午就在这里睡大觉?
沈缱他又没真把自己当我爸过。
而后是间语的一声笑。愉悦无奈,充斥别样的纵容。沈缱顿一顿,望一眼窗外。天已经漆黑,雨却未停。
沈缱刚刚我梦到咱们高中时那次。你非要扯着我去阿酝家玩。回家晚了,他又要训我。
间语停了一瞬,似在回忆。
间语那次……不是你哥帮你挡着了吗?有他在的时候,你哪次真的挨训了。
沈缱默了默,回想起方才梦中谈今全无温度的眼与嘴角一抹讥讽的笑。思绪出走,回神时匆匆捕捉到间语口中未消弭的一句“不过说起阿酝”。
沈缱阿酝什么?
在间语不满的“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讲”的间隙,沈缱隐隐听到楼下开门的声音。有人在答“小小姐在楼上”,她脸色微微变了变,匆匆压低声音讲一句“我有时间再打给你”便挂掉电话。
她心知肚明自己在忌惮什么。胡乱翻身侧躺下来听到自己的呼吸一颤一颤,屏息片刻才得以宁静。心跳声冲出耳膜,在一声细微的开门声里,她听到自己无处安置的慌张。
而后一只手从身后轻轻带过了她的肩膀,乍回的寒意从那只手上丝丝缕缕传来沈缱身上激起一个小小的哆嗦。而后身后的人笑起来,落在肩膀上的手转而落在她头顶。
“怎么装睡。”
是瞒不过他眼睛的。沈缱酝酿几分惺忪后才睁眼。看到晦暗床头灯光里谈今含了一池脉脉的宠的眼。他正弯腰在她床边,见她睁眼顺势坐下,抬手将她一边肩膀拢入怀中。
谈今我回来晚了。今天累了吗?
沈缱耳边是他胸腔随话音轻微震颤,平和起伏用他平静呼吸安抚她狂跳心脏。鼻尖闻到一些酒气,并不太浓,在雨中稀释过后也跟着四散随风。
沈缱摇头,埋在他胸口缓缓睁开眼,全无神色眼瞳中交替掠过冷淡与无神,而后尽数湮灭在一个无声的阖眼之中。
沈缱你喝酒了吗?
他顿一顿才应声。从前年少的时候他已经在跟着谈矢先学应酬,家里往往只余她一个人在佣人猜疑或轻视的视线中。
谈今知道后劈头训了管家一通,第二天便换了一批佣人来。其实治标不治本。沈缱后来不在意。矜贵与傲骨,那是属于谈今的东西,她不便染指。
她生下来没有见过父亲,长到九岁又平白无故失去了母亲,被送去孤儿院时其实已经能够记事。一年后被收养,谈今那样情绪淡淡的一个人,牵着她的手,从十岁的薄暮一路行至十八岁明月高悬的良夜。
她想起十八岁那年华丽奢靡的谈家别院。谈今为她举办最高规格的宴会,正式宣告沈缱进入寒桥众生仰望之上。
谈今握着她手入场,身后是精挑细选而过的名流世家子护送着,气宇轩昂仪表堂堂,身姿同西装一般笔挺,护送她自回旋楼梯之上的暄目灯光中落入众生。
高跟鞋的红底落于雪白手工地毯之中。款款而来的脚步落在其上跫音不响,向上是半截笔直纤细的小腿,而后被隐匿在纯白裙摆之中。
高朋满座目光皆汇聚于此。在她被裙身收束的娇躯与笑靥之上是向前一步的谈今。以长兄的身份引着她,裁剪得当的熨帖西装,正衬他从容气度。
沈缱匀称莹白的手臂在他臂弯里,抬头冲他笑时当真明眸善睐尽态极妍。两张并无相似之处的漂亮的脸,不知是谁先夸登对,而后又在四下里迭起的警告与暗示中噤声。
那时沈缱不记得也不在意那句冒失的“登对”,此刻却隐隐约约记起来一些。
她只觉得冒犯,全然不知另一个当事人不知何时当了真。
他此刻正把下巴抵在她头顶。许是喝了酒的缘故,笑声有几分微醺的愉悦。而后带着温度的柔软落在沈缱发间,又渐渐摩挲向下,在她轻颤的眼睫与紧阖的眉眼。最终停留在她耳畔,一点湿意笼罩耳垂,连带他的呼吸一道,温热落在她皮肤表面时,只存战栗与冰冷。
沈缱忽地想起有一次假日同间语一道外出。两个人笑作一团时她忽地瞪大眼去扒她领口,而后质问她,你什么时候交的男朋友,不然身上为什么会有吻痕。
彼时谈今正在车前排心甘情愿给两个大小姐充当司机。闻言从后视镜浅浅瞥一眼,唇边一点极淡的笑意始终明晃晃,间语却无暇多看一眼。
此时他在沈缱耳边。扎在腰里的黑色衬衫不知何时被拽出来一截。他并不在意,只一句低低的呢喃几乎贴在她耳边。
“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们了,小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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