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曹国公称帝辽阳府,虞允文威震采石矶
正在宋金两军在长江南北岸对峙,战况胶着之际。远在千里之外的金东京辽阳,一场将对未来金宋格局产生重大影响的政变,正在紧锣密鼓的计划着。
农历九月的一天深夜,皓月当空,皎洁的月光洒落在曹国公府的庭院内外,照亮了公府的每一个角落。四周万籁俱寂,完颜雍站在曹国公府的一段走廊中,抬头望着眼前如中元节花灯般明亮的圆月,他的内心却没有丝毫波动。他紧紧握住右手,狠狠地砸在走廊上的一根廊柱上。在一旁的座位上放着的,是前妻乌林达氏在自缢前写给他的诀别书。此时的完颜雍,还清晰的记得几年前在府外与乌林达氏告别的场面。他起初并不愿意妻子前往完颜亮的宫殿,但又迫于完颜亮的淫威,自己却无能为力。以至于现在阴阳两隔,夫妻之间再难相见。一想到这儿,完颜雍便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之中。倘若自己当初能够硬气一些哪怕一点点,或许这一切也就不会发生,或许此时的他,也会和妻儿圆圆满满的生活在一起,安安乐乐,白头偕老。
“殿下!”
“谁啊?”完颜雍转头一看,发现舅父李石正恭恭敬敬的站在自己的身后。
“舅父。”完颜雍擦了擦脸上的泪珠:
“您来这儿有什么事啊?”
“眼下形势危急,这里人多眼杂,还是请换个地方说吧。”
“嗯……”完颜雍点了点头,径直带着李石来到西厢房,他关上门窗后,又透着门缝往外面望了望,在确定附近没有别人后,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便握住李石的手,急切的询问道:
“到底出了什么事?”
“完颜亮已经知道我们的事了。现在他要派人赶到辽阳,杀你灭口啊!”
“什么?”听到这个消息,完颜雍大为震惊:
“谁告的密?”
“副留守高存福。现在,他正和李彦隆谋划在东京发动政变,抓你去请功呢!”
“消息可靠吗?”
“这是安插在高存福府中的探子告知的,绝对可靠!”
“那现在怎么办?”
“事已至此,为今之计只有立即称帝,与完颜亮分庭抗礼!”
“什么?”完颜雍绕着周围打了几转,随后拒绝道:
“不行,这样太鲁莽了,只怕会……”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就别犹豫了!现在完颜亮已经把你逼上了绝路,你又何必忍让呢?更何况经这么多年苦心经营,东京官员大多数已经是您的人了,哪个人不听您的眼下完颜亮率大军攻伐江南,内部空虚,朝局动荡,正是您起兵的最佳时机啊!殿下应该抓住良机,要是等到高存福发动政变,那就前功尽弃了!”
“就算如此,但是……”
“殿下难道忘了,您的前妻是怎么殡天的了吗?当初乌林达氏临死之前,嘱咐殿下要卧薪尝胆,待时而动。如今正是举兵讨伐完颜亮的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您卧薪尝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朝政大事,岂能因一……”
“就算殿下不为前妻想,也该为大金的社稷着想啊!完颜亮倒行逆施,罪恶盈天。如今外战不力,内部动乱不断,长久下去,大金社稷必垮!难道殿下甘心令祖宗的基业断送到暴君手里吗?我观如今,能拯救大金社稷者,非殿下莫属!还望殿下勿要推辞!”
“好!”完颜雍用尽全力拍了拍桌子,猛地起身道:
“既然已经被他知道了,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我一定要杀了完颜亮!为前妻报仇雪恨!”
“殿下终于想明白了!只是高存福,李彦隆之辈……”
“这一点不用舅父操心,我自有办法!”
第二天清晨,在清安寺的佛殿上,所有的官员都聚集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讨论着今天备“贼”的议题。完颜雍端坐于佛殿中央,他眼神冷淡,眉头紧皱。手中紧紧握住一把宝剑,等待着高存福的到来。
“高存福呢?他怎么还不来?”
“回留守大人,高大人自称偶然风寒,身体有恙,推脱不来了。”
“立刻把他叫来!就是抬,也把他给我抬过来!”
“是!”
过了须臾,高存福和李彦隆果然恭恭敬敬的走了进来,对着完颜雍行礼:
“小人高存福参见留守大人……”
说完,两人便找了两个偏靠大门的空位,刚要坐下,只听完颜雍说:
“谁让你们坐下的?”
“那……您的意思是……”
“来人!把他们给我抓起来!”
“是!”侍立两旁的守卫听到命令,立刻将两人按倒在地。
“留守大人,我等无罪啊!”
“无罪?”完颜雍冷笑道:
“这些年,你们蛊惑完颜亮,屡次屠杀我大金宗室。今天,我要为完颜一族的冤魂讨还血债!”
“殿下……”李石走到完颜雍身边侧耳道:
“佛门圣地,杀人不祥啊!”
“嗯……来人。”
“在!”
“把他们推到清安寺以北一里处,斩首!”
“是!”
“殿下!殿下饶命啊!殿下!殿下!”
“我等无罪啊!”
随着二人被推出佛殿,大门缓缓关闭。
“诸位!”完颜雍面对群臣,振臂高呼道:
“完颜亮暴虐无道,才造成如今之动乱!契丹余党起兵,大金江山风雨飘摇,急需有德之人主政。扫平暴君,复我社稷!上能对得起列祖列宗之厚望,下能对得起平民百姓之拥戴。我今日于此,起兵反亮!诸位倘若跟从,我将来必将厚待!倘若不愿追随,大可放心离开,我会给你们发放路费,保证你们能安全离开东京,决不食言!跟与不跟,请诸位决断!”
完颜雍说完,面对坐下群臣,深深鞠了一躬。
“我们愿意跟随留守大人!”
“跟完颜亮拼了!”
“就是舍弃生命,我等也愿追随留守,共保大金社稷!”
看着眼前忠贞不二,誓死效忠的群臣,原本忧心忡忡的完颜雍脸上终于展露笑意。
此时,在长江南岸的采石矶,由于之前在江北的挫败,退守南岸的将士们早已毫无斗志。他们目光呆滞,面色凝重。言行举止中,透露着对战争前景的悲观和失望。不远处,随着马车的嘶鸣声,一辆马车沿着土路朝采石矶奔来。随着马蹄声在宋军驻防地附近的间歇,一位身穿红袍的文官走下马车。他走到军营门外,透过竹木制成的栅栏的空隙,远远看到了萎靡不振的将士,面色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他原本作为中书舍人在朝中仕职,但是却在叶义问的指示下来到采石矶,慰劳将士。他在到来之前,早已获悉当地实情。他心里很清楚,由于之前的失利,将士们已经心神俱疲,士气低落,尤其是在王权被撤职,新任主将李显忠还没到达的情况下,更是群龙无首,战斗力大幅下滑。但万万没想到,将士们竟然会堕落到如此田地。而对岸的金军,却早已整装待发,早已做好了渡江的准备。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但他只是一名普通的文臣,没有指挥作战的经验。到底是在金军渡江前鼓舞士气,还是慰劳一阵后就逃之夭夭,虞允文陷入了两难。经过一阵艰难的思想斗争后,他还是握紧拳头,大跨步走进了军营。
“站住!”一位士兵拦住文官:
“干什么的?”
“在下中书舍人虞允文,奉命前来慰劳。”
“是吗?带了什么好东西啊?有酒吗?”
“没有。”
“有肉吗?有美女吗?”
“也没有。”
“那你拿什么来慰劳我们啊?”
“三寸不烂之舌。”
“舌头也能劳军吗?”
“眼下大战在即,只要能鼓舞士气,舌头又算得了什么?”
“你的舌头能鼓舞士气?”
“诸葛亮能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江东权贵,起兵抗曹。苏秦靠着三寸不烂之舌,能挂六国之相印,连六国之兵,西拒虎狼之秦。我有什么不能?”
“你能和诸葛亮、苏秦比?”
“虽然难以与此二人比肩。但说服诸位还是绰绰有余的!”
虞允文说罢,不顾士兵的阻拦,径直走入军营,面对眼前军心散漫的宋军将士,他站在一块大石头上,声情俱茂的说:
“诸位将士!眼下正是国家生死存亡的时刻!大家务要抵挡金兵,守土保国!与金人抗争到底!”
“说的容易。”一位闲懒散漫,拿着酒葫芦的士兵嘲讽道:
“眼下金军过江已成定局,我们在这儿送命,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早点带着妻儿老小,弃江逃命呢!”
虞允文见此,也没有大动肝火,而是温和的说:
“这位小弟,你的目光太短浅了!我有一言,请诸位洗耳恭听!眼下,金军虽强,但肆意掳掠,未免失去民心。若金军成功渡江,我大宋失去长江天堑,你们和亲人无论逃到何处,都有丧命的危险!到那时你们又能逃往哪里?我军控制着大江,若凭藉长江天险,为何不能于死里求生?何况朝廷养兵三十年,为什么诸位不能与敌血战以报效国家?”
话音刚落,为首的将领站出来,大呼道:
“我们吃尽金人的苦,谁不想抵抗。现 在既然有您作主,我们愿意拼命作战。”
“好!待会儿金军就要渡江了!诸位听我安排……命令步兵、骑兵都整好队伍,沿江布阵!江面的船只分为五队,一队在江中,两队停泊在东西两侧岸边,另外两队掩匿山后!务必相互配合,全歼来犯之敌!”
“是!”随着将士们如同洪钟般的回复,宋军开始紧锣密鼓的组织军队,准备防御。
“大人。”此时,一位随行官员扯住他的袖子说:“朝廷派您来劳军,又不是要您督战。别人把事办得那么糟,您何必背这个包袱呢?”
是啊!虞允文是个书生,从来没有指挥过战争。但是爱国的责任心使他鼓起勇气。在听完这句话,虞允文义愤填膺的说:“这算什么话!现 在国家遭到危急,我怎么能考虑自己的得失,逃避责任?”
“大人!”一位斥候禀告道:
“说曹操曹操就到!命令全军将士隐蔽待命,违令者,斩!”
“是!”
在北岸号角的吹奏声中,金军舰船如饿虎扑食般向南岸逼近。敌军以为采石无兵,等到接近南岸,见宋军列阵相待,当涂人民观战助威者十数里不绝,方才大惊,欲退不能,只得前进。几百艘金军大船迎着江风,满载着金兵向南岸驶来。没有多少时间,金兵已经陆续登岸。虞允文命令部将时俊率领步兵出击。时俊挥舞着双刀,带头冲向敌阵。兵士们士气高涨,拼命冲杀。金兵进军以来,从没有遭到过抵抗,一下子碰到这样强大的敌手,就都垮下来了。
江面上的宋军战船,也向金军的大船冲去。宋水军多踏车海鳅船,大而灵活,而金军船只底平面积小,极不稳便,宋船乘势冲击,就像尖利的钢刀一样,插进金军的船队,把敌船拦腰截断。敌船纷纷被撞沉。无数敌军落在水里淹死, 但仍有部分敌军依旧还在顽抗。太阳下山了,天色暗了下来,江面上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可恶!没想到宋人战力竟如此强悍!”
“将军快看!”
在金军斥候的指引下,主将很快发现了一部分宋军向采石矶奔来。以为宋军援兵已至,不免手慌脚乱。
其实,这些宋兵都是刚从光州逃来的。虞允文要他们整好队伍,发给他们许多战旗和军鼓,从山后面摇动旗帜,敲着鼓绕到江边来。江上的金兵听到南岸鼓声震天,看到山后无数旗帜在晃动,不免心生畏惧,慌忙逃命。
公元1161年农历十月八日,金东京辽阳府显得十分热闹。在百姓的夹道欢迎和不绝于耳的欢呼声,一批批从外地赶来的金军入驻东京。由于完颜亮的倒行逆施,招致各地金军的不满。大批金军进城,显然不是为完颜亮卖命。他们所拥戴的,是一名能够使统御海内,雄才大略,仁俭爱民的明主。
完颜雍坐在曹国公府的正房中,一旁侍立的宦官不断汇报着从各地赶来并效忠于他的军队。
“南征万户完颜福寿等率两万军队从山东前来,婆速路兵马都总管完颜谋衍率兵五千余人从常安前来,还有……还有……”
“好了,不用念了!”完颜雍满意的捋了捋胡须,如同胸有成竹一般充满了自信。
自他诛杀高存福以来,陆续赶到东京投奔的金军已经多达二十万人。此时的他,完全有能力直捣中都,推翻完颜亮的统治。完颜雍捧着刚刚打造好的玉玺,一想到自己即将一统天下,成为北疆新的主人,又想到自己即将为乌林达氏报仇雪恨,激动的泪水不免夺眶而出,滴落在地上。他卧薪尝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吗?
“主子,您怎么哭了?”一旁的宦官连忙拿来宣旨,却被完颜雍婉言拒绝:
“不必了,你先出去吧,我一个人静静。”
“是……”
“主子!主子!”
此时,一个小宦官急不择路的跑到正房。
“什么事啊?”
“主子,百官聚集在府门外,正等着进来呢!”
“都来了?”
“都来了!连之前投诚的将领都来了!”
“是吗?”完颜雍连忙起身:
“快请他们进来!”
“是!”
在宦官的指引下,众文武百官走到正房门前,突然大喊道:
“吾皇万岁万万岁!”
看到百官的这一举动,完颜雍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但他还是赶忙走出正房,安抚道:
“诸位,快快请起!”
“曹国公不即帝位,我等誓死不起!”
“你们这不是为难我吗?让我继承帝位。我才疏学浅,且于礼不合,我断不能受!”
“普天之下都知道,殿下英明神武,仁俭爱民,是继承地位的不二人选。今完颜亮暴虐,内有契丹叛乱,外有吴磷紧逼西南,我大金江山风雨飘摇,能力挽狂澜者,唯曹国公耳!”
“我……我……”
完颜雍犹豫不决之际,李石命随从献上冕旒和龙袍,跪捧于百官前列,请完颜雍即位。完颜雍再三推辞,但终究无奈,只得继承帝位。
第二天,百官尽皆身穿公服,头戴貂蝉笼巾,足蹬黑色朝靴,腰系百玉带,齐聚宣政殿,等待新君登基。
须臾,只见完颜雍身穿黑黄相间的衮龙袍,头戴十二串冕旒,迈着小步登上龙椅。随着完颜雍端坐于大殿中央,群臣尽皆跪地,山呼万岁。
“诏书下!百官跪迎!”一位老宦官登上玉阶,面对跪拜的群臣宣读完颜雍的讨逆诏书:
“昔太祖以武开国,政通人和,万民拥戴,享祚至今已四十余年。然天有不测风云。完颜亮本为大金宗室,深受皇恩,不思效忠先帝,竟生篡逆之心,毒杀先皇,篡夺皇位达十余载。其间暴政虐民,屠戮宗室,淫乱宫廷,作恶多端,实属恶贯满盈,天理不容。今朕才疏学浅,本无成帝业之才,承蒙百官拥戴,祖宗垂青,方即皇位。非朕意图篡位,实乃完颜亮暴虐无道!朕为臣子数十年,亦深知亮之残暴,决意扫清宇内,一统北疆。今亲统水陆大军二十余万,誓必直捣中都,讨伐暴君,保我大金江山千秋万代,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