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一个急刹,稳稳停在聂成江新宅那气派的大门外。乔楚生几乎是车刚停稳就推开车门,如同一支离弦的箭,脸色铁青地快步冲向宅内,直奔二楼。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让迎面遇上的聂家下人都吓得不敢吱声,纷纷避让。
路垚则不疾不徐地跟在他后面,甚至还颇有闲情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装领带,只是那双眼睛里闪烁着兴奋和笃定的光芒。
杜清月走在最后,步态从容,甚至带着点闲庭信步的意味。她目光冷静地扫过这栋奢华却仿佛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宅邸,似乎并不急于赶上前面两人,仿佛去得早了,反而会打扰什么好戏开场。
二楼主卧门外,乔楚生猛地推开虚掩的房门。
只见聂成江半靠在奢华的大床上,脸色灰败,呼吸略显急促。而那个私人医生赵医生,正端着一只小巧的药碗,手里拿着汤勺,小心翼翼地准备喂他喝药。
“把药放下!”乔楚生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在安静的卧室里。
赵医生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手一抖,汤勺磕在碗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脸上瞬间闪过惊慌,做出不知所措的表情看向闯进来的不速之客:“乔、乔探长?您这是……”
路垚一个箭步迈上前,毫不客气地夺过赵医生手中的药碗,凑到鼻尖仔细闻了闻,又用手指蘸了点药汁尝了尝味道。他眉头越皱越紧,随即报出一连串药名:“当归,麻黄,半边莲……”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如刀地射向赵医生,语气带着冰冷的嘲讽,“赵医生,这些药材,可都是心脏病患者的大忌!药性猛烈,极易引发心律紊乱和血压骤升!您这是……要以毒攻毒,还是嫌聂老先生命太长?”
赵医生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强自镇定地对着床上的聂成江辩解:“聂、聂老先生,您别听他们胡说八道!我这个药,是家传的秘方,对您的陈年心病绝对是有特效的!他们不懂……”
杜清月此时也缓步走了进来,声音清冷,却像一把冰锥直刺要害:“早点去见阎王的特效吗?”
路垚晃着手中的药碗,步步紧逼:“赵医生,你说你想杀人,干嘛费这么大劲啊?又是密室诡计,又是慢性毒药的。直接找个夜黑风高的机会,一刀捅死多好,干净利落,还省得浪费这些名贵药材。”他这话说得戏谑,却字字诛心。
赵医生像是被彻底激怒了,或者说,是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猛地挺直了腰板,脸上露出被冤枉的愤慨:“路先生!听你们这话的意思,你们是怀疑我杀了陈老六,是不是?!”
路垚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当然了!”
“凭什么?!”赵医生声音拔高,带着嘶哑,“你们有什么证据?!”
路垚冷笑一声,开始条分缕析:“上次在巡捕房,你自己亲口说的——你把插在陈老六胸口上的刀拔了出来,还给他做了胸口按压抢救。对不对?”
赵医生眼神闪烁,硬着头皮承认:“……对!我那是在救人!”
“救人?”路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你是哈佛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受过最顶尖的现代医学高等教育!那种情况下,利器贯穿胸腔,尤其是靠近心脏区域,贸然拔刀等同于加速放血,直接导致死亡!这是最基本的医学常识!你不可能不知道!”
赵医生的额头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他艰难地辩解道:“我、我是主研皮肤科的!初次见到那么血腥的场面,我、我一下慌了神,未经思考就采取了不太恰当的抢救方式!这、这确实是我的过错!但我绝对没有杀人!”
一直沉默旁观的杜清月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主研皮肤科的专家,却在这里跨界治疗心外科的急症,您这可是医学奇才啊。”
她顿了顿,目光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开对方的谎言:“还是说,哈佛医学院的教学质量已经高到如此地步?能让一位皮肤科医生无师自通地掌握致命性心脏创伤的‘抢救’手法?甚至精通到……能用中药配伍缓慢地谋杀一位心脏病患者?”
路垚立刻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帮腔:“就是!姐,早说咱俩在康桥学什么金融法律啊!白白浪费光阴!说不定当初去了哈佛,现在咱也成了能看皮肤病、能治心脏病、还能顺便搞点化学研究的全能高手了!”
两人一唱一和,挤兑得赵医生面无人色,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辩解之词。他眼神里的慌乱和绝望已经彻底出卖了他。
乔楚生站在一旁,面色冷峻地看着这一切,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卧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聂成江越来越粗重惊恐的喘息声,以及赵医生牙齿打颤的细微声响。
真相,如同隐藏在华丽地毯下的污秽,正在被一点点无情地掀开。
案发现场——聂府二楼那间奢华的洗手间,再次被肃穆的气氛笼罩。两名巡捕守在门口,禁止任何人靠近。
里面,路垚正指挥若定,如同一个导演在排练一出精心编排的戏剧。他先让阿龙、阿虎和何鲲站回他们声称的、案发当晚所在的位置,又让乔楚生充当死者陈秋生,站在洗手池前。而他自己,则准备倾情演绎那个来自“镜中”的杀手。
“首先,”路垚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面如死灰的赵医生和眼神闪烁的何鲲身上,“我要解释一下,这个所谓的‘镜中杀手’,究竟是怎么诞生的。”
他走到特定的角度,指着何鲲和两个保镖的站位:“从当晚的这个站位来看,死者被杀的瞬间,何鲲‘恰好’挡在了两个保镖的前面。而这两位保镖兄弟呢,”他看向阿龙阿虎,“你们只能通过对面墙上那面镜子的反射,看到死者被捅的过程,视线被何鲲和转角严重阻挡,绝对不可能亲眼看到杀手本人!”
阿虎急切地辩驳:“不是的!不是的啊!我们是真的看到了啊!镜子里伸出手!”
路垚逼近一步,目光锐利:“你确定你看到的是‘镜子里面’伸出的手,而不是‘镜子反射出来’的、来自其他方向的动作?”
阿虎被他问得一怔,眼神开始游移,语气也变得不确定起来:“这……当时那么乱……我……”
路垚不再理会他,转而指向被巡押着、蹲在地上的赵医生,开始了他的推理:“当天晚宴,你,赵医生,利用职务之便,在陈秋生的酒里加入了利尿剂。目的就是为了让他频繁去厕所,最终将他引向你早已设计好的凶杀现场——这个洗手间。而何鲲,则配合着你,迅速调整好了自己的站位,完美地挡住了身后两个保镖的直接视线,为接下来这场‘镜中杀人’的戏码,做好了铺垫。”
他边说着,边走向洗手台旁那面巨大的镜子:“死者出来以后,如你们所愿,来到了洗手台。这个时候,凶手——”他猛地做出一个从侧面突刺的动作,“就从这里钻了出来,一刀捅死了他!”
乔楚生皱着眉打断他,指着镜子侧面那点狭窄的空间:“你藏在这儿?当谁看不见?瞎呀?”那地方虽然有个夹角,但绝非完美的藏身之所。
路垚嘿嘿一笑:“别急嘛,乔探长。那天检查现场我就发现,这里,”他伸手轻轻推动旁边两面稍小一些的、装饰用的镜面,“是松动的。”
“当时我还纳闷,德国人监工设计的豪宅,好端端的镜子怎么会松动呢?”路垚看向乔楚生,“您当时还解释说,可能是施工的时候没粘紧。”
“可现在想来,”路垚眼神一凛,“这根本不是什么施工失误!这面松动的镜子,是凶手事先故意搬过来,预留在这里的‘道具’!”
他示意旁边的巡捕上前,将那两块松动的镜子小心地拆了下来,然后按照他的指挥,将它们重新拼接在洗手台的主镜两侧。令人惊讶的是,它们竟然完美地贴合在一起,并且在镜子背后,中心区域,巧妙地留下了一个足以容纳一个成年人的狭窄三角空间!
“当时,凶手就躲在这个临时搭建的‘镜子密室’里!”路垚指着那个空间,然后亲自演示,“凶手听到信号后,轻轻推开这块活动的镜子,”他演示着推开其中一面副镜,“钻出来,一刀毙命!然后——”
他快速缩回那个空间,并将镜子拉回原处:“这个时候,两个保镖只能通过对面墙镜的反射,看到死者中刀倒下的过程,这个短暂的视线迷惑和反应时间,给赵医生你争取了躲回这个空间、并将镜子复位的时间!”
“然后两个保镖才冲进来,却被冷静的何鲲立刻支开,让他们分头去叫人和找医生!”路垚语速加快,还原着当时的混乱,“就在这个空档,何鲲和你,迅速将这块活动的镜面彻底整理好,擦掉可能留下的指纹和痕迹。等到两个吓懵了的保镖搜完其他地方无功而返时,现场已经很难看出刚才那瞬间的瑕疵了。”
“老大被杀,保镖已经吓懵了,心神恍惚。这个时候,何鲲再刻意地、用极其肯定的语气指出——‘是镜子里伸出把刀把陈老六捅了!’。”路垚盯着何鲲,“就是这句话,对保镖造成了强烈的心理暗示和误导,让他们在惊惧之下,彻底确信自己刚才模糊看到的,就是来自‘镜子里面’的鬼手!”
“随后,你派两个保镖出去叫人,趁这个时间,你们完成了现场的最终清理。然后你,赵医生,假装刚刚被‘找来’,匆匆下楼,再被保镖‘带回’现场,展开你那场漏洞百出的所谓‘抢救’。”
路垚最后看向赵医生,目光如炬:“至于你为什么要拔刀?因为刀是由斜侧方插入身体的,如果留着刀,专业人士很容易从角度判断出凶手并非来自正前方(镜子方向),而是藏身于侧面的这个夹缝!你拔刀,就是为了毁灭这个最直接的方位证据!”
在场的人听完路垚这番抽丝剥茧、几乎完美还原作案手法的分析,都不由得感到一阵寒意和诧异。
蹲在地上的赵医生却忽然笑了起来,甚至还拍了拍手,脸上露出一副近乎坦然的表情:“说得真精彩,环环相扣,想象力丰富。不过,路先生,你缺少最实质的物证。这一切都只是你的推测。没有证据,你们还是定不了我的罪。”
路垚也回敬他一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笑容,眼神却与旁边的乔楚生和杜清月对视了一下。
杜清月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伸出纤长的手指,点了点那两面刚刚被拆下来又装上去的活动镜子:“证据?不就在你眼前吗?”
她的声音清冷,却带着一击必杀的笃定:“正面是擦干净了,不知道镜子背后的木质框架和连接处……会不会在匆忙中,留下点有趣的东西?比如,某些不属于装修工人的指纹?或者,某些蹭上的、不易察觉的衣物纤维?甚至……血迹?”
赵医生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脸上褪去。他愣愣地看着那两面镜子,嘴唇哆嗦着,最终,所有的伪装和镇定彻底崩塌,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无尽疲惫的叹息。
“没想到……百密……还是有一疏……”
路垚走上前,蹲下身,看着他:“你杀人,是为了复仇吧?”
赵医生抬起头,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深刻的恨意:“对,复仇!”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当初拆迁的时候,那个被陈秋生用鞭炮活活吓死的孤寡老太太……是我的母亲!”
“他们两个,一个为了地皮不择手段,一个为了修建这奢华的府邸纵容行凶,不惜害死我母亲的性命!所以,陈秋生和聂成江……都必须得为她偿命!”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扭曲的痛苦和快意。
乔楚生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何鲲,语气复杂:“何鲲,杀老大是江湖大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老六……至少给了你一条活路。”
何鲲闻言,竟然没有丝毫慌乱的迹象,反而抬起头,直直地指向乔楚生,开始陈述积压多年的痛楚与不甘:“还不是因为你!”
这话一出,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连乔楚生本人都是一副错愕不解的神情:“因为我?”
何鲲的情绪激动起来,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吼:“咱俩当年同时在上海滩码头打拼,起点差不多!可是后来我为了帮陈老六挡枪,腿瘸了!成了一个废人!只能留在他身边当个低三下四的秘书,每天被他呼来喝去,动辄打骂,颜面尽失!”
他死死盯着乔楚生,眼里是毫不掩饰的嫉妒和怨恨:“可是你呢?!你运气好啊!你跟了白老大!白老大重情重义,赏识你,提拔你!后来你更是靠上了杜小姐,背靠军政商三界,现在又当了巡捕房的探长,前途无量啊!”
“我呢?!我有什么未来?!”何鲲的声音充满了绝望,“我也得为自己找一条活路吧?!就在这个时候,赵医生带着他的计划和仇恨来找我……我为什么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何鲲讲述着自己多年的委屈以及与赵医生的合谋,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显出几分颓唐和认命。他最后看着乔楚生,眼神复杂难辨:“四哥,你比我命好,你跟了白老大那么重情重义的老大……不像我跟的那位,从来没把兄弟们当人看过……”
他说完,竟向着乔楚生深深地鞠了一躬,眼神里依旧有着某种偏执的坚定,但求生的意向,已然不显著了。
乔楚生心情沉重地看着他,良久,给了手下一个眼神。旁边的巡捕上前,沉默地将何鲲和赵医生带出了案发现场。
杜清月走到乔楚生身边,看着何鲲被带走的背影,声音平静无波:“人各有志,路都是自己选的。就算再给他一次机会,多半依旧是这种结局。”
她的目光落回乔楚生带着惋惜与懊悔神情的侧脸上,语气淡然却一针见血:“别看了。不是所有人,都能为了所谓的情义,不顾一切,一条道走到黑的。这世道,活下去,并且活得好,对很多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窗外,上海的天空依旧灰蒙蒙的,仿佛笼罩着永远化不开的迷雾。
案发现场的紧张气氛随着凶手的认罪和被带走而稍稍缓和,但残留的谜团依旧盘旋在空气中。路垚挠了挠头,脸上带着几分真实的困惑,看向乔楚生和杜清月:
“作案手段我是彻底想明白了,这镜子戏法玩得确实溜。可我还是想不通,聂成江那老小子,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陷害我?我跟他无冤无仇的。”
乔楚生哼了一声,用看傻子的眼神瞥他一眼:“这还不简单?凶手只有一个。如果顺利把你这个‘完美嫌疑人’抓了顶罪,结了案,真凶不就高枕无忧,彻底脱罪了吗?”
杜清月的声音清冷地补充,一针见血:“更重要的是,一旦你被抓,案子了结,他和陈老六之前合伙贩卖烟土那些见不得光的破事,自然也就被掩盖下去,不会再被深挖了。”
路垚恍然大悟,随即又生出新的疑问:“那他为什么要保护赵医生呢?他俩难道也是一伙的?”
还没等乔楚生回答,正要被押出去的赵医生却猛地回过头,脸上露出一个极其讽刺的冷笑:“他保护我?他可还真没有那个好心!”
赵医生的声音带着恨意和鄙夷:“他和陈老六根本就是一丘之貉!合伙贩卖烟土,赚的都是断子绝孙的昧心钱!这个案子如果不尽快找个替死鬼结案,顺着陈老六的线往下查,迟早会查到他聂成江自己身上!他是为了自保!为了捂住自己的脏事,才急不可耐地把你推出来当替罪羊!”
路垚听完,气得直拍大腿,懊悔不迭:“亏了亏了!早知道这浑水这么深,晚两天再来上海滩就好了!平白惹一身骚!”
杜清月却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平静无波:“早晚没区别。聂成江……也活不过这两天了。”
她这话说得极其笃定,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正要被带走的赵医生猛地停下脚步,惊讶地看向杜清月,刚想开口问“你怎么知道”,却在对上杜清月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时,瞬间明白了什么。他愣了愣,随即像是了却了最后一桩心事般,仰头爆发出近乎癫狂的朗声大笑:
“哈哈哈!好!好!罪有应得!罪有应得啊!哈哈哈——”
乔楚生皱了皱眉,示意手下赶紧将情绪失控的赵医生带离现场。
喧嚣过后,现场只剩下他们三人。乔楚生看向正摸着下巴、似乎还在计算自己“亏了多少钱”的路垚,开口问道:“喂,案子也破了,你小子接下来,什么打算呀?还回你那沙逊银行?”
路垚理所当然地点头:“回银行上班呀!不然呢?难道喝西北风去?”他那表情仿佛在说“你问的不是废话吗”。
乔楚生抱着手臂,上下打量着他,眼神里带着几分认真的考量:“你探案是把好手,脑子转得快,观察力也毒。要不要……干脆留下来帮我办案啊?巡捕房正好缺你这样的人。”
路垚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夸张地指着自己的鼻子:“帮你?乔大探长,你知道我一个月在沙逊挣多少钱吗?”他伸出几根手指比划了一个惊人的数字,“留下来跟你干?你请得起我吗你?”
乔楚生被他的直白噎了一下,没好气地怼回去:“我这儿是庙小,但……”
路垚立刻抢白,还把杜清月拉下水:“再说了,我姐这尊大佛不就在这儿吗?有她在,什么案子破不了?用得着我这小鱼小虾?”
乔楚生理所当然道:“杀鸡焉用牛刀啊!清月她忙得很,哪能天天耗在这种小案子上。”
路垚眼睛一瞪,叉腰道:“嘿!你瞧不起谁呢!你知道我一个月赚多少钱么!你请得起吗你!乔探长你那点薪水,够给我发零头吗?”那副财迷又傲娇的样子,看得乔楚生手又痒了。
“这孙子……”乔楚生低声骂了一句,拿他这滚刀肉的模样毫无办法。
一直安静看着两人斗嘴的杜清月,此时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语气笃定地对乔楚生说:“放心,他会回来的。”
乔楚生不解:“为什么?你看他这视财如命的德行!”
杜清月眼波流转,看向窗外,意有所指:“幼宁不是去写稿子了么?《新月日报》的销量,你懂的。等路先生‘智破奇案,沉冤得雪’的故事明天一见报,再加上他之前那点‘经济问题’……你觉得沙逊银行那群最要面子的洋人,还会不会要他回去当经理?”
乔楚生瞬间恍然大悟,看着杜清月那副云淡风轻却算计得明明白白的模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脱口而出:“你俩……是真毒啊!”这是要把路垚的后路彻底断干净,逼着他只能来巡捕房“再就业”啊!
路垚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其中的关窍,只是隐约觉得背后一凉。
乔楚生摇摇头,决定不再纠结这个倒霉蛋的未来,转而看向杜清月,语气自然而然地放缓:“去哪?我送你。”
杜清月报出一个地名:“百乐门。”
乔楚生愣了一下,眉头微蹙:“去哪干嘛?”那种地方龙蛇混杂,他下意识地不想让她去。
杜清月挑眉,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淡淡的调侃:“怎么?怕遇到你的老姘头?放心,我不耽误乔探长叙旧。”
乔楚生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立刻否认:“怎么会!我早就……”他话没说完,看到杜清月那了然又戏谑的眼神,知道解释就是掩饰,干脆破罐破摔,“行行行,走!我送你去!”
两人上了车,一路无话。刚到百乐门那流光溢彩的大门口,车还没停稳,就有眼尖的侍应生和穿着华丽的舞女热情地迎了上来,一口一个“四爷”、“四爷您可好久没来了!”叫得又甜又腻,显然对他熟悉得很。
杜清月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斜睨了乔楚生一眼,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
乔楚生顿时觉得百口莫辩,头皮发麻,压低声音急切地解释:“真不是……我、我那是因为查案……我好久不来了……”
杜清月却已经推开车门下车,语气轻飘飘的,听不出喜怒:“乔探长来不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她整理了一下衣裙,看都没看他,“你爱来不来。”
乔楚生赶紧锁好车跟上去,跟在她身边,有些着急地低声唤她:“清月~”
杜清月脚步不停,只淡淡甩给他两个字:“起开~”
百乐门内,灯光迷离,音乐靡靡,空气中混合着香水、酒精和烟草的味道。虽然是最顶级的娱乐场所,但也是上海滩最大的情报集散地之一。自杜清月离开上海后,杜家暗中收购了百乐门不少的股份,这里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她的地盘。
一路走过,不断有人和乔楚生打招呼,语气熟稔。杜清月听着,面上不动声色,却故意放缓了脚步,等一个打扮妖娆的舞女扭着腰肢和乔楚生搭完话离开后,她才不咸不淡地开口,学着她的语调:“哟,四爷~好久没来了呢~”
乔楚生简直要举手投降,苦笑连连:“真没有……清月,你……你是不是吃醋了?”他带着点试探,又有点莫名的期待。
杜清月终于停下脚步,转过身,抬头看着他,霓虹灯的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她红唇微启,吐出的字眼却像冰珠子:“谁会为了一夜情的对象吃醋呢?乔探长想多了。”
这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乔楚生的心上。他脸色微微一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杜清月已经转身,径直走向通往顶楼办公室的专用电梯。
乔楚生深吸一口气,快步跟了上去。
顶楼,杜清月的办公室宽敞而安静,隔绝了楼下的喧嚣。她刚走进来,还没开灯,乔楚生后脚就跟了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黑暗中,他精准地捕捉到她的位置,上前一步,手臂一伸,便揽住了她纤细却韧劲十足的腰肢,将她轻轻带向自己。
“还生我气呢?”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讨好,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际。先前在楼下的插科打诨和无奈辩解悉数褪去,此刻只剩下两人之间纠缠不清的过往和此刻咫尺之距的暧昧张力。
路垚抱着那个装着他全部家当的纸箱子,垂头丧气地走出沙逊银行那气派的大理石旋转门。刚才在里面,他算是彻底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墙倒众人推”。
他刚踏进银行,那股子熟悉的、由金钱、焦虑和虚荣混合而成的空气就变得格外凝重。果然,大班沙逊先生早就铁青着脸坐在他的办公室里等着他了,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
“Look at me! Look!”沙逊猛地站起来,肥胖的手指几乎要戳到路垚鼻子上,唾沫星子横飞,“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小小的股票经理!一个被开除的废物!竟敢打着我的幌子,在外面威胁、恐吓、招摇撞骗!你让我的老脸往哪里搁?!往哪里搁!”
沙逊越说越气,猛地一挥手,将桌面上所有的文件、钢笔、墨水瓶全都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他胸口剧烈起伏,大有下一秒就要冲上来给路垚几拳的架势。
“Answer me! Can you?!”沙逊咆哮着,“Answer不了吧!滚!Get out!现在就滚!你被开除了!永远别再让我看到你!”
路垚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事实上他也无从辩解,那份《新月日报》写得有鼻子有眼,把他描绘成了一个穷凶极恶、还胆大包天借着老板名头行骗的恶棍。他只能灰溜溜地收拾了自己那点可怜的个人物品,在身后所有同事或幸灾乐祸、或冷漠旁观、甚至夹杂着几声压抑的欢呼声中,抱着箱子,逃离了这座他曾经以为能施展抱负的金色牢笼。
他不甘地站在银行门外,回头望了望这栋巍峨的建筑,玻璃幕墙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仿佛在嘲笑他的落魄。
就在这时,一辆熟悉的黑色汽车无声地滑到他身边停下。车窗摇下,露出乔楚生那张带着几分戏谑笑意的脸。
“路经理,这么快就失业了?效率挺高啊。”乔楚生胳膊搭在车窗上,语气轻松,仿佛只是碰巧路过。
路垚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猛地将手里的纸箱子“哐”一声放在汽车引擎盖上,从里面胡乱翻出一张崭新的《新月日报》,唰地一下展开,几乎要怼到乔楚生脸上。
“看看!好好看看!”路垚气得声音都在发抖,“《新月日报》!说老子是杀人犯!划过死者的车!还利用沙逊先生的名头恐吓过死者!写得跟真的一样!沙逊先生当场就气疯了!我就被开除了!乔探长,这你得负责吧?!”
乔楚生被他这大嗓门吵得皱了皱眉,下意识地往车里看了一眼,压低声音道:“你小声点!”
路垚这才注意到,汽车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人。杜清月身上盖着乔楚生的制服大衣,似乎正睡得安稳,侧脸恬静,只有唇角因为路垚的吵闹而微微抿起,似有醒来的迹象。
乔楚生收回目光,看着气急败坏的路垚,带着点告诫意味说:“我早就提醒过你,最好不要得罪记者,尤其是那种……无所顾忌的小报记者。”他意有所指。
路垚咬牙切齿,拳头捏得咯咯响:“白幼宁!那个死变态烫头女!别让我再见到她!否则我……”他挥舞着拳头,做出要打人的姿势。
就在这时,一个冷冽清晰、带着刚睡醒时慵懒沙哑,却威慑力十足的女声从车里飘出来:
“提醒你,动嘴可以,千万别动手。”
杜清月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目光透过车窗,冷冷地落在路垚身上。
“不然,我保证第二天,你就会被装进麻袋,尸沉黄浦江喂鱼。”
路垚刚升起的那点“动手”的念头,瞬间被这冰冷的话语吓得无影无踪。他讪讪地收回手,把那张被他捏得皱巴巴的报纸小心翼翼地铺平,叠好,塞回箱子里。嘴里却还不肯服输,低声嘟囔:
“那我祝她一辈子嫁不出去!独守空房!当老姑婆!”
乔楚生没理会他的诅咒,看向副驾,语气放缓:“醒了?”
杜清月揉了揉眉心,声音还带着点倦意:“你们太吵了。”她瞥了一眼窗外蔫头耷脑的路垚,又看向乔楚生,眼神里传递着某种信息。
乔楚生会意,再次看向路垚,抛出了橄榄枝,这次语气认真了许多:“怎么样?现在彻底失业了。过来帮我办案吧,我出咨询费,一个案子一结,价格好商量。”
路垚想都没想,一口回绝:“不好意思啊,没兴趣。”
乔楚生不解:“为什么?你很有天赋。”
路垚抱起箱子,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矫情的嫌弃:“所有的谋杀案,都充满了负面情绪。血腥、复仇、阴谋、杀人……太阴暗了,太不阳光了!我需要的是积极向上的工作环境!”
乔楚生被他这论调气笑了,上下打量着他:“你觉得你自个儿……是一个很阳光的人?”一个因为经济问题被开除、还差点成了杀人犯嫌疑人的家伙,谈阳光?
路垚挺了挺胸脯,理直气壮:“至少,我不需要洗白啊!我身家清白!而且我也不需要被迫做我不想做的工作!”这话隐隐又刺了乔楚生一下。
乔楚生舔了舔后槽牙,脸上维持着半微笑的表情,看着正在死亡线上疯狂蹦迪还毫不自知的路垚,插在口袋里的手攥了又松,松了又攥,最终还是没拿出来揍人。
路垚嘲讽完毕,自觉挽尊成功,心气顺了不少,抱起箱子,慢悠悠地转身就要走。
“喂!”乔楚生在他身后喊了一句,“我叫乔楚生!”他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路垚头也不回,不耐烦地挥挥手:“知道啦知道啦!随便啦!”
看着路垚那拽得二五八万的背影渐渐走远,车里的杜清月终于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声清脆,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乔探长,你也有今天呐~”能看到乔楚生这么吃瘪的样子,这辈子还真没几回。
乔楚生拉开车门坐回驾驶位,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幸灾乐祸是吧?”
杜清月侧过身,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唇角弯起狡黠的弧度:“不过是报复一下昨晚……某些欺负人的探长罢了。”她意有所指,眼波流转。
乔楚生听完,非但没生气,反而勾起嘴角,脸上露出一丝带着侵略性的笑意。他倾身过去,手臂撑在杜清月座椅的靠背上,将她笼在自己的阴影里,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言不发,却充满了无声的威胁和暧昧。
杜清月毫不示弱地迎着他的目光,脸上那点调侃的笑意未减。
僵持了几秒,乔楚生忽然撤回身,发动了汽车,语气恢复了平常:“走吧,送你去新公寓。”
杜清月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看向窗外,唇角那抹笑意却悄然加深了几分。
车子汇入车流,而关于如何“请”路垚这只贪财又傲娇的狐狸入瓮,乔楚生心里,已然有了新的盘算。毕竟,杜大小姐刚才那个眼神,可不是白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