闸北老仓库8125内,灰尘在破窗透入的光柱中飞舞。白幼宁被粗糙的麻绳捆在一把木椅上,手腕已被磨得通红。她正奋力试图挣脱,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生锈的铁门被乔楚生一脚狠狠踹开!
“哥!小月亮!救命!”白幼宁看到冲进来的身影,几乎要哭出来。
乔楚生一个箭步冲上前,利落地用匕首割断她身上的绳索,眼神焦急地检查她是否受伤。杜清月则迅速扫视整个仓库,语气冷静:“好了,没事了。谁配合你演的这出戏?”她看出幼宁虽然受惊,但并无大碍,更像是被利用来传递信息。
白幼宁活动着发麻的手腕,撇撇嘴:“嘿嘿,就知道骗不过你。是徐远绑架了我。”
“徐远?”乔楚生眉头紧锁,“他为什么要绑架你?”
“我也不知道,”白幼宁回忆着,“早上我准备去巡捕房找你们,在楼下巷子里突然被他用沾了药的手帕捂住嘴,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就在这儿了。他只说让我老实待着,会有人来救我。”
路垚没有参与问话,他的目光被角落里一张小木桌上放着的东西吸引——那是一小碗炒得喷香的干黄豆,无论是色泽还是飘出的焦香气,都和他之前从阚大个那里吃到的一模一样。他蹲下身,又在椅子腿附近发现了几颗极其细微、之前他在阚大个裤脚也见过的同类苍耳子。
路垚猛地站起身,脸色变得异常难看:“不是徐远!是阚大个绑了你!”
白幼宁愣住了:“可他……他跟我说他叫徐远啊!”
杜清月瞬间明白了过来,眼神锐利:“难道阚大个就是徐远?好一个改头换面,潜伏在身边!真是好算计!”
白幼宁还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啊?阚大个他……”
路�语速极快地分析:“徐远故意抓你做人质,然后以‘河神’的名义给我递话,逼我必须在三天内破案!他是在利用巡捕房的力量,帮他找到真正的凶手周文茂!”
杜清月接着推理:“所以五年前那晚,根本不是什么劫持,而是徐远和何清漪计划好的私奔!那个在火车站发现的箱子,里面的衣服和物品,也是清漪让徐远准备,用来私奔的!”
路垚一拍大腿:“也就是说,当年那个所谓的‘内应’就是清漪自己!只不过是私奔过程中发生了意外,被一直窥伺的管家周文茂半路‘截胡’了!”
现在真凶周文茂已经落网,白幼宁作为人质自然就失去了价值。徐远(阚大个)选择在这个时候放出幼宁的下落,就是为了吸引路垚等人的全部注意力,他自己好趁机脱身,去对付那个囚禁、折磨并最终杀害了清漪的真正仇人——周文茂。
“快!去小木屋!”乔楚生厉声下令,一股不祥的预感攥紧了他的心。
几人以最快速度赶到那片荒凉江边的破败木屋。还未靠近,就闻到一股皮肉烧焦的可怕气味。冲进屋内,只见周文茂被捆得结结实实扔在地上,浑身是血,喉咙处一片可怕的焦黑,正发出痛苦的嗬嗬声,已然不成人形。而“阚大个”——或者说徐远,正坐在他对面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根烧得通红的火钳,眼神冰冷如同地狱来的审判者。
徐远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胆寒的平静:“我苦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抓到你,怎么会那么轻易地放过你呢?”他举起火钳,眼看就要再次烙下——
“住手!”乔楚生大喝一声,带着巡捕冲了进去,无数枪口对准了徐远。
徐远和何清漪的故事终于被拼凑完整。两个年轻人真心相爱,却因身份悬殊被重重阻挠。就在他们决定私奔、追求自由的那天,清漪却被一直暗恋她、因爱生恨的管家周文茂劫走。徐远赶到约定地点,只等到清漪失踪、自己成为头号嫌疑犯的消息。无奈之下,他只能毁容改名,甚至不惜潜入巡捕房当差,苦苦追寻真相,只为找到清漪,为她报仇。
路垚看出周文茂的恐惧,直接威胁他若不说出全部真相,就立刻退出去,任由徐远处置。极度的恐惧终于压垮了周文茂的心理防线,他断断续续地交代了所有罪行:清漪始终爱着徐远,并愿意放弃一切跟他走。可惜她过于信任看着自己长大的管家,在金沙湾等候徐远的小船上,被周文茂从背后打晕劫走,从此开始了长达五年暗无天日、受尽凌虐的囚禁生活。
乔楚生压下心中的怒火,对徐远劝道:“徐远,他犯了罪,罪该万死!但你没有必要跟他拼命,把自己也搭进去!法律会审判他,会替你制裁他!”尽管他自己也恨不得亲手毙了周文茂。
路垚也开口道:“何小姐就算在天有灵,也绝不希望你因为她,变成一个杀人犯吧?她一定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徐远惨然一笑,笑容里是无尽的悲凉和绝望:“枪毙他?太便宜他了。”他忽然将手里的枪扔在地上,却在所有人反应过来的前一秒,身形如电般掠前,手中寒光一闪——一柄匕首干脆利落地划破了周文茂的脖颈。
鲜血喷涌而出,周文茂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声息。
一切发生得太快。徐远站在原地,任由巡捕将他制服。
杜清月看着他,轻声说:“现在,你可以放心地去见清漪了。”
徐远抬起头,眼中第一次流露出脆弱和不确定:“她……她会怪我的吧?过了五年……我才找到她……”
杜清月摇摇头,语气肯定:“不会。爱是不会变的。”
徐远喃喃道,像是最后的告别:“……谢谢。”
路垚心情复杂,最终还是说了一句:“要谢就谢你自己吧。是你这么多年的坚持和不放弃,才最终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巡捕房监牢
阿斗押着徐远(阚大个)走进监牢,心情沉重。毕竟有多日的同事之谊,他默默减去了徐远手脚上沉重的镣铐,只是沉默地将他请进了牢房。
案情真相大白后,乔楚生首先派人通知了何老先生前来认领女儿的遗体,并将所有的实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何老先生仿佛一夜之间彻底垮了,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来到监牢前,看着铁栏后那个面目全非、却为自己女儿付出一切的男人,老泪纵横。
“乔探长,我……我能跟他说几句话吗?”何老先生声音颤抖。
得到允许后,他站在牢房前,望着里面的徐远,头发花白的他半截身子已入黄土,回望自己前半生,一直为了虚名利禄奔波,却从未真正关心过女儿的喜怒哀乐,不通人情,不解痴心。女儿的惨死和徐远的深情,像两把钝刀,割得他心头鲜血淋漓。他羞愧地低下头,声音哽咽:“是我……对不住你……更对不起清漪……”
徐远看着他,眼神平静,却再无波澜:“都过去了。”
“我和清漪……今生没缘,”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却清晰,“下辈子再续。”
何老先生泣不成声:“假如……假如当初我不那么固执,不反对你们……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徐远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提出了最后一个请求:“这辈子,我没有能够跟清漪在一起。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死后,可以和清漪……合葬一处。”
何老先生忍着锥心的痛楚,用力点头,斑驳的脸上全是悔恨与懊恼。
徐远隔着冰冷的铁栏,对着何老先生,深深地、郑重地鞠了一躬。这一拜,是以何清漪丈夫的身份,拜别岳父。
当天夜晚,万籁俱寂。守夜的巡捕例行巡查时,发现徐远安静地靠在墙角,仿佛睡着了一般。但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嘴角残留着一丝解脱般的平静。他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紫檀木做的方形梳妆盒,小巧而精致。
何老先生前来领回了徐远的遗体,择了吉日,将他与何清漪合葬在一处。据何老先生老泪纵横地诉说,那个紫檀梳妆盒,正是当年徐远与清漪的定情信物。两人生前倔强地约定今生不弃,历经磨难与生死,最终,以这种惨烈的方式,实现了死后同穴的不离不弃。江风呜咽,仿佛也在为这段被时代与偏见碾碎的悲情恋曲,奏响一曲无尽的哀歌。
夜深人静,月光如水银般透过宽大的玻璃窗,洒在杜清月公寓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一片清辉。窗外是沉睡的上海滩,零星灯火与天上疏星遥相呼应,偶尔有电车驶过的轻微嗡鸣传来,更衬得室内静谧安宁。
空气中弥漫着醇厚的酒香,是上好的威士忌。乔楚生和杜清月并肩靠在柔软的沙发上,中间的矮几上放着冰桶和两只晶莹的玻璃杯,杯中琥珀色的液体随着他们偶尔的动作轻轻晃动。
乔楚生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笔挺的探长制服或西装,只随意套了件深色的丝质睡袍,领口微敞,露出些许结实的胸膛,平日里锐利的眉眼在月光和酒精的作用下柔和了几分,却染着一层难以化开的郁色。他一条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指尖无意识地绕着杜清月一缕散落的发丝,目光却投向窗外那轮皎洁却冰冷的月亮,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某些不愿回首的过往。
“其实,”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了许多,带着酒后的微醺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我还挺能理解徐远的。”
杜清月侧过头看他,月光勾勒出她优美的侧脸轮廓,眼神安静而包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
乔楚生仰头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冰球撞击杯壁发出清脆的响声。烈酒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感,他似乎需要这种感觉来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
“如果当年……”他顿了顿,这三个字说得异常艰难,仿佛触碰到了某个深埋的、从未真正愈合的伤口,“你真的醒不过来……我真的会让那些人……全部陪葬。”
他转过头,目光沉沉地看向杜清月,那双总是洞察一切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一种近乎偏执的黑暗和决绝,那是属于乔楚生骨子里、被理智和法律层层压抑下的另一面。
“就算老爷子不同意,就算拼掉我这条命,就算把上海滩搅个天翻地覆……”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而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用力挤压出来的,带着血腥气的承诺,“我也会做到。”
这不是一时冲动的狠话,而是经过无数个日夜的煎熬和绝望后,淬炼出的、冰冷而坚定的决心。杜清月知道,他说得出,就真的做得到。
房间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窗外的月光似乎也凝滞了。
杜清月没有立刻回应,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背。她的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看着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后怕,心中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过了一会儿,她才微微倾身,拿起酒瓶,又为他缓缓斟了半杯酒,声音轻柔得像夜风:“说这些干什么?”她将酒杯递到他手里,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他的手指,“我这不是好好的呢。”
她语气轻松,试图驱散那过于沉重压抑的氛围,嘴角甚至还弯起一个浅浅的、让他安心的笑容。但那笑容背后,同样藏着只有他们彼此才懂的惊心动魄。
乔楚生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有些紧,仿佛生怕一松开,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皮肤。
“是啊,你好好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一句庆幸的叹息,又像是一句还带着余悸的确认。“可每次一想到那种可能性……我这里,”他拉着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口,强劲有力的心跳一下下撞击着杜清月的掌心,“就像被人狠狠攥住了,透不过气。”
那些他从未对外人言说的恐惧和黑暗念头,只有在夜深人静,只有在她面前,才会毫无保留地显露。因为他知道,只有她能懂,只有她不会害怕,也不会用世俗的道理来评判他那一刻的疯狂。
杜清月任由他握着手,感受着他胸腔里传来的、有些过速的心跳。她没有抽回手,也没有说什么“都过去了”的苍白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是全然的理解和接纳。
“徐远选择了毁灭一切,包括他自己。”杜清月的声音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扫过乔楚生的心头,“而你,选择了我,也守住了你自己。”
这或许就是他们与徐远和何清漪那对苦命鸳鸯最大的不同。他们都曾在绝望的边缘徘徊,都曾滋生过毁灭一切的黑暗念头,但最终,他们抓住了彼此,也在彼此的目光中,守住了那条底线,没有让自己彻底坠入深渊。
乔楚生抬起头,对上杜清月清澈而坚定的目光。那目光像月光,不炽热,却足以驱散他心底最深的寒意。他紧绷的下颌线终于柔和下来,眼底那抹骇人的偏执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劫后余生般的疲惫和依赖。
他松开她的手,转而伸出双臂,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下巴抵在她散发着淡淡馨香的发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幸好……”他闭上眼睛,声音闷闷的,带着无比的庆幸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幸好你没事。”
杜清月安静地靠在他怀里,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缓,感受着他怀抱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她伸出手,轻轻回抱住他,拍了拍他的背。
“嗯,”她轻声应道,“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月光依旧静静地流淌着,将相拥的两人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清辉里。窗外的上海滩依旧在沉睡,而在这个安静的公寓里,两个经历过生死、游走过边缘的灵魂,正彼此依偎,从对方身上汲取着温暖和继续前行的力量。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后怕与黑暗,在此刻化为了无声的默契,沉淀为更深沉的羁绊。
酒香氤氲,月色正好。今夜,至少此刻,风波暂歇,他们拥有着彼此和这片难得的宁静。至于明天是否会再有新的案件,新的风波,那是明天才需要考虑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