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会办公室里烟气袅袅,杜尹程垂手立在桌前,面色凝重地汇报:“小姐,最近英国人小动作不断,派了不少暗桩,打了我们很多兄弟,还屡屡扰乱各个堂口的秩序。”
杜清月坐在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后,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冷冽:“兄弟们,一定都憋了一股气吧?”
杜尹程点头,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懑:“是,肚子里都窝着火呢!不过小姐您先前吩咐了要暂且忍住气,以大局为重,所以弟兄们都咬牙忍着,没人先动手。”
杜清月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还不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候。不过,一味忍着也不是办法。可以让兄弟们明面上放松些,做出怯懦退让的假象,咱们给英国人也唱一出‘空城计’,让他们先松了警惕。”
杜尹程眼睛微亮,立刻领会:“是,小姐英明!我这就去安排。”
汽车缓缓停在点传师宅邸门口。杜清月刚下车,就被等候的巡捕引到后院,正看见路垚拿着一份尸检报告,满脸惊骇,声音都拔高了几分:“搞了半天,这点传师生前是个太监啊!”
“什么太监?”杜清月一怔。一天没紧跟案子,信息量就落后这么多。前清太监这身份,在这年月可是稀罕事,连她满心都疑问。
“下班啦?”乔楚生可不管什么案情、太监,他一眼看到杜清月,就先快步迎上去,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一个沉甸甸的方盒,“什么东西这么重?”
“给她的。”杜清月笑着指了指正凑过来的白幼宁。
“给我的?什么呀?”白幼宁好奇地接过来,小心翼翼放在地上才揭开盒盖,瞬间爆发出惊喜的尖叫:“啊啊啊!是莱兹的新款相机!”刚才对太监的震撼立刻被抛到九霄云外。
路垚也蹲下来,眼睛发亮,忍不住伸手去摸那锃亮的黑色机身:“哇塞…”
“去去去!”白幼宁一把拍开他的爪子,“嫂子给我的,别碰!”
“不碰就不碰,小气。”路垚悻悻缩回手,眼珠一转,又开始惦记别的,“通神会那些宝贝你不让我拿,那这新相机送我总可以吧?”他盯着那相机,眼神虎视眈眈。
乔楚生笑骂:“你想得挺美啊你!”
杜清月把话题拉回正轨:“通神会什么东西?你们发现什么了?”
“嫂子,你不知道!”白幼宁立刻兴奋地汇报,“我们今天搜查通神会,在一个放满会服的大衣柜里发现了暗格!你猜怎么着?暗格里的箱子装的全是金银珠宝,闪闪发光!”
杜清月略一思索:“都是宫里的宝贝?”
白幼宁惊讶:“你怎么知道的?”
杜清月分析道:“刚进来就听你们说太监,如果这位点传师真是个阉人,想必是当年从宫里出来的,捞了不少好东西吧。”
乔楚生补充:“暗格里还有一份详细的档案袋,记录着各家各户的情况。”
路垚插嘴,带着看穿把戏的得意:“这就是他们‘扶乩’的法门了!之所以能准确说出信徒的隐私背景,让人深信不疑,都是提前派人摸底做了准备工作的。”
杜清月敏锐地发现一处疑点:“不过,你们不是应该在通神会的分坛吗?怎么会来点传师的家里?”
路垚解释道:“分坛那里没有找到‘通神索’。如果点传师真是意外失足死亡,现场一条常用的绳子何必特意藏起来?”
杜清月立刻跟上他的思路:“除非他的死根本不是意外,是有人在‘通神索’上做了手脚。”
路垚点头:“没错!”
杜清月转向乔楚生,思路清晰地下令:“码头和火车站派人排查了吗?防止凶手运赃或逃窜。”
乔楚生:“阿斗他们已经分头带人去了,南京警方那边也派人去联系协查了。”
杜清月又问:“前院搜查有什么线索吗?”
乔楚生摇摇头:“没什么特别发现。这是小宇刚送过来的验尸报告。”他把一个档案袋递给杜清月。
杜清月抽出报告快速浏览,念出关键信息:“死因,高空坠落……确认生前遭受过阉割。”
乔楚生皱起眉:“对啊,他是个太监。那李丹一又怎么会是他儿子?”
路垚摸着下巴猜测:“难不成是认的干儿子?不过给太监当儿子,说出去总是不好听,换了谁心里都不会乐意吧?”
乔楚生拍板:“儿子一时找不到,先查清他老子的底细。”
路垚摊手:“怎么查?他要是真从宫里出来谋生,肯定隐姓埋名改过名字。”
杜清月却有不同思路:“不直接查人,查东西。他家这么多宫里的宝贝,每一件都可能有名堂。顺着当年宫内赏赐流出或失窃的记录去找,总能查出些线索。”
乔楚生表示赞同:“这是个办法。”
路垚边点头附和,边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四处打量,像是嗅到腥味的猫。忽然,他眼神定在后花园一处角落:“咦?那是什么呀?”他走过去,发现一个略显突兀的木板门。
白幼宁跟过去看了看:“好像是个地窖入口。”
路垚上前用力拉开地窖的门,冲里面黑漆漆的洞口喊了一声:“你好?”里面只有回声,没有任何应答。
他又顺着边上固定的木梯爬下去几步,到达中间位置,朝更深处喊:“你好!有人吗?没人的话我下来啦!”里面依旧寂静无声。
路垚为难地向下望了望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咽了口唾沫,又手脚并用地爬上来,还把窖门关上了。
乔楚生挑眉:“怎么出来了?不下去看看?”
路垚干笑两声,摆摆手:“还是算了吧……”
白幼宁不解:“为什么算了?”
路垚理由充分,一脸正气:“天太黑了,下面什么情况都不知道,我怕有危险。”
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如果忽略路垚平时贪财好奇的为人、以及他刚才那时不时偷偷往窖口瞟的、充满探究欲的小眼神的话,大概在场的人就都信了。
乔楚生故意大声说:“没事!我换一批胆子大的兄弟下去看看!”
路垚立刻义正辞严地反对:“你这话说的!咱们是人,兄弟们就不是人啊?怎么能让他们冒这个险!我看还是等明天天亮了之后,光线好,我们再一起下去吧!地窖又跑不了,是不是?”他说完,就自顾自地顺着来时的小路哒哒跑出去,那小眼神还偶尔回头张望两下,心思简直昭然若揭。
杜清月看着他几乎是蹦跳着离开的背影,失笑道:“他是觉得我们都看不出来他那点小心思吗?”
白幼宁哼了一声:“我看他是想先把我们支开,自己再偷偷摸回来!”
乔楚生了然一笑,精准猜测:“估计是职业病又犯了,看着地窖,就联想到了藏宝,想着能不能‘摸’点好东西。”
白幼宁疑惑:“就一个破地窖能盗出什么来?”
乔楚生分析:“他刚才看到楼上那么多从宫里带出来的宝贝,可能觉得这显眼的地窖下面,反而会藏了更多更值钱的、不见光的东西吧。”
杜清月理性地反驳:“这点传师又不傻,真有好宝贝肯定得藏在屋里隐蔽处啊。这么个显眼的地方,谁会把真正值钱的藏这儿?”
白幼宁眼睛一转,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那咱们……”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路垚被戏耍后的下场,忍不住坏笑起来。
乔楚生默契地点头:“先让他走。他一会儿肯定会找借口偷偷溜回来。”
杜清月揉了揉肚子:“派个人在这儿暗中看着吧。我饿了,先回去吃饭。”
乔楚生:“我让阿斗带两个人在这儿守着。我们回家吃饭。”他抬手正要招呼阿斗过来吩咐,却被白幼宁凌空打断。
白幼宁此刻的态度倒真像个担心丈夫的小妻子,急忙说:“诶!你这次可不能再把他关起来了!”她指的是之前路垚因为类似行为被乔楚生教训的事。
她这难得的维护姿态惹得乔楚生和杜清月都低低笑出声。
白幼宁被笑得有点不好意思:“怎么了?笑什么?”
乔楚生忍住笑:“没什么。知道了,不关他,就看他想干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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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说说笑笑正要离开,花园另一边的侧门突然被推开,路垚去而复返,一脸“正巧”的表情,催促道:“几点了,还不回家吃饭睡觉?这儿没什么好看的了,走啦走啦!”他一边说,一边一手推着白幼宁的后背,另一只手拽着乔楚生的胳膊就往外走,“姐你跟上,快回家吃饭了!”
几个人心知肚明,憋着笑,任由路垚着急忙慌地“牵”着他们走。他这反常的、迫切想要赶大家回家的行为,恰恰证明了他想等没人时再偷偷返回地窖的心思。
一晚上没吃饭,不止杜清月,白幼宁也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既然不愿再多跑一趟,也为了顺势“配合”路垚,看看他到底能搞出什么名堂,乔楚生干脆一脚油门,直接把白幼宁也带回了自己和杜清月的家。
“来不及去饭店叫外卖了,将就着吃吧。”乔楚生说着,系上了围裙。天色已晚,叫外卖或现做复杂菜肴都太耗时,他动作利落地下了满满一锅阳春面,又切了些卤味,打开之前买的糕饼,勉强凑合一顿。
大家都是又累又饿,一顿饭吃得飞快,没几分钟就结束了战斗。厨房的狼藉自然有明天的佣人来收拾,无需他们动手。
当初买这套别墅时,乔楚生就特意让人修出好几间舒适的客房,二楼还专门给白幼宁留了一个布置温馨的房间。因此,她熟门熟路地道了晚安,便把自己摔进了柔软的大床上,几乎瞬间就进入了梦乡。
清晨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餐桌上。三人围坐着,面前摆着简单的清粥小菜,手边却堆着一摞又一摞泛黄的卷宗文件。勺子偶尔碰到碗沿发出轻响,纸张翻动的声音持续不断,每个人的眉头都越皱越紧,弥漫着一种毫无头绪的焦灼感。
“找到了!”白幼宁忽然放下勺子,指尖用力点在一份文档的某一处,声音带着发现的兴奋,“李长蒙,江苏扬州人,宣统元年离宫。后面的赏赐记录,与我们从他家抄没出来的东西高度吻合!”
杜清月立刻凑过去看,迅速做出判断:“李蒙,李长蒙,李丹一……名字都能对上,应该就是他了。看来这个人离宫以后,确实彻底改换了身份和名字。”
乔楚生拿起另一份文件补充道:“这些档案记录,当年离宫的太监们后来联合起来,在城外一家佛寺办了个‘太监养老义会’,彼此有个照应。这个义会每年需缴纳二十两银子作为份子钱,而李蒙的记录显示,他从民国三年起就停缴了。”
杜清月思维敏捷,立刻串联起来:“也就是说,他正是在民国三年离开义会之后,才加入并一手壮大了通神会。那么,他收养李丹一,也必然是发生在民国三年之后的事情。”
白幼宁刚燃起的兴奋又黯淡下去,她托着腮叹气道:“但即便我们推理出这些,还是无法知道李丹一究竟是谁,更推测不出他现在的藏身之处。”她顿了顿,语气有些怀念那个总是灵光一闪的家伙,“不过如果三土在这儿,以他那脑袋瓜,应该能想到李丹一在哪儿吧?”
她这话提醒了另外两人。杜清月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诧异道:“对啊,路垚呢?还没起来?”
乔楚生也觉得奇怪:“他昨晚没回家吗?”
白幼宁回想了一下:“我五点多回去拿换洗衣服的时候,他屋里就没人了,床铺都是冷的。”
杜清月惊讶:“不会吧……”
乔楚生瞬间明白了什么,和杜清月对视一眼,两人又同时看向白幼宁。三人的眼神交换了一下,瞬间达成了共识——路垚肯定是偷偷摸摸干大事(或者闯祸)去了。他们眼里同时浮现出又好气又好笑、准备去看热闹的神情。几人匆匆端起碗几口喝完粥,推开椅子就快步朝外奔去。
李蒙家后花园
三人熟门熟路地进入李蒙宅邸,径直跑向后花园地窖的位置。果然,地窖门边的泥土有新鲜的踩踏痕迹,门闩也被人动过。
乔楚生一把拉开地窖沉重的木门,明亮的光线瞬间涌入黑暗的窖内。只见路垚正灰头土脸地蹲在角落的茅草堆上,拿着根小棍有气无力地划拉着什么。突然的光线让他眯起了眼。
乔楚生故意吹了几声调侃的口哨。路垚闻声猛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兴奋、如同见到亲人的光芒,拼命朝上面招手:“快!快救我出去!”
调侃归调侃,乔楚生还是立刻俯身,伸手用力将他拉了上来。
路垚重见天日,脚踩在扎实的草地上,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几乎脱力般直接向后倒在草坪上:“终于……终于出来了……”
杜清月忍着笑,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说说吧,路大侦探,这一晚上都发生什么了?”
路垚捂着咕咕叫的肚子,可怜巴巴地央求:“能先吃饭吗?我快饿晕了……”他几乎是凭借着对食物的最后一点执念,拉着众人头也不回地冲出李家,随意挑了附近一家看起来还干净的小餐馆。
小餐馆内
几碗热气腾腾的面条和小菜很快上桌。路垚狼吞虎咽地吃了几口,垫了垫肚子,才稍微缓过劲来。
乔楚生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边:“现在能说了吧?到底发生什么了?”
路垚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道:“你们不都看到了……还问我干嘛……”
白幼宁可不吃这套,精准提问:“那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去的?”
路垚眼神飘忽:“八…八点多吧……”
白幼宁立刻戳穿他的谎言:“骗谁呢你!我五点多回去拿衣服就没看到你在家!”
路垚被当面拆穿,只好改口:“那我记错了嘛……那就是五点……”
白幼宁冷笑一声,拿起桌上的筷子,毫不客气地从路垚碗里夹走最大的一块红烧肉,眼神威胁意味十足——再狡辩就别想吃肉了!
路垚肉痛地看着那块肉进了白幼宁的嘴,只好不情不愿地闭上嘴,埋头苦吃。
乔楚生换了个问题:“那地窖里到底发现什么了?值得你大晚上摸过去。”
路垚一脸郁闷:“什么都没有!空的!不信你可以自己派人下去查探。”
白幼宁追问:“那你为什么会被关在里面出不来?”
路垚表情更加窘迫,试图蒙混过关:“这种不愉快的回忆呢,我实在不想再提了……”
乔楚生轻笑一声,好整以暇地撑着下巴,开始帮他“回忆”:“那我来帮你回忆回忆吧。是不是昨晚把我们支走后,自己又偷偷折返回去,摸黑下了地窖,想看看有没有李蒙藏起来的私房钱或者宝贝?结果为了不被别人发现,自作聪明地把地窖门给关上了?然后万万没想到,那地窖大门的拉手是弹簧做的,只要一关上,里面的卡尺就会‘啪’一声弹出来,从外面把门给锁死了?嗯?”
白幼宁听得啧啧称奇,调侃道:“啧啧啧,男人这该死的好奇心和贪财心呐~”
“等等!”路垚本来还一脸懊丧,听到乔楚生复述经过,突然像是被一道闪电击中,猛地抬起头,眼神发直,“地面的卡尺弹出……会从外面锁死地窖?”
白幼宁被他吓了一跳:“这不是你自己亲身经历过的吗?怎么还这么震惊?”
路垚喃喃自语:“怪了……这太怪了……”
杜清月看着他,微微一笑:“我还以为你一开始就想到了这个矛盾点。”
路垚哀怨地看向她:“你早想到了不提醒我?”
杜清月笑得更明显了,带着点看热闹的愉悦:“我也是在乔探长拉开门的那一刻才想到的。这不是……光顾着看某人的笑话了嘛。”
白幼宁看着两人打哑谜,着急道:“不是,你们说了一堆,到底哪里奇怪了?”
路垚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包厢里踱步,思维高速运转:“一个空空如也的破地窖!为什么要在外面设置一个能自动锁死的机关门呢?这根本不合逻辑!”
杜清月冷静地接话,点出关键:“除非,设计这个门的目的,根本不是防止人进去……”
路垚猛地停下脚步,眼神锐利地接上:“而是为了不让里面的什么东西出来!”
两人对视一眼,瞬间达成了共识。杜清月缓缓道:“或者说,为了困住某个‘时候未到’就不能出来的‘东西’。”
路垚立刻追问:“会是什么东西呢?李蒙到底在……”
他的话音未落,目光偶然瞥向窗外街道,忽然定住了。接着,他二话不说,抬脚就往外跑。
“诶!你去哪儿啊?”白幼宁急忙喊道。
路垚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偷我钱包的那个小女孩!”
他之前和白幼宁去通神会调查时,曾被一个机灵的小女孩偷过钱包,追了好几条街才在一个破旧的棚户区找到她家。原来小女孩的父亲身患重病,她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路垚当时心一软,不但没追究,还偷偷留了些钱。
路垚一路追出去,在街角拦住了那对正准备去医院的父女。乔楚生三人见状,也放下碗筷跟了出去。
李蒙一死,许多骗局不攻自破。小女孩的父亲似乎也幡然醒悟,明白了通神会不过是吸血的骗局。他看起来虽然依旧憔悴,但眼神清明了些,这次在小女儿的坚持下,终于同意去医院看看。
路垚关切地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不是肺痨,是别的毛病,幸亏来得不算太晚,还有得救。”小女孩合起小手,庆幸地说道,脸上终于有了一点属于孩子的光彩。母亲早亡,她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她唯一的依靠。
路垚指了指身边的乔楚生和杜清月,对小女孩说:“这位是租界巡捕房的乔探长,旁边那位是他的夫人,也是上海商会的杜会长。如果你以后再遇到困难,尽可以去找他们帮忙。”他虽然有点故意“甩包袱”的嫌疑,但确实也是为了给这对苦命的父女一条实在的活路。
杜清月并没有阻拦,反而蹲下身,温柔地摸了摸小女孩枯黄却细软的头发,柔声道:“别怕。知道仁华医院在哪吗?带爸爸去那里吧,就说是杜清月让去的,会有人好好给你爸爸治病的。”
“谢谢姐姐。”小女孩软声回应,眼神里却有着超乎年龄的坚毅,不见一丝怯懦。
“是我糊涂……是我没用,没能让闺女过上好日子,反倒要她这么小就出来照顾我……”小女孩的父亲哽咽出声,爱怜地看着正乖巧让杜清月帮她重新编散乱麻花辫的女儿,这个被生活压垮的男人此刻流露出难得的柔和。谁说父爱一定沉默威严,此刻的他,只是一位再温柔不过的普通父亲。
“以前……丹一师傅其实也悄悄提醒过我,让我别信那些神符灰水,得去看大夫……可惜我根本没往心里去。”男人惋惜地叹道,不断懊恼自己为什么执迷不悟,连累了女儿一起受苦。
乔楚生立刻抓住了这个关键信息,追问道:“丹一师傅?他跟你说什么了?具体什么时候?”
“就上个月吧,”男人喘着气回忆道,“他看我咳得厉害,私底下劝我赶紧去医院看看。结果不小心被李蒙听见了,就当着我面把他一通打骂,骂得可难听了……还说,要不是多年前看他全家烧死,孤苦伶仃一个人可怜,才不会收养他快二十年……”
这时,杜清月已经给小女孩编好了整齐漂亮的发辫。小女孩蹦跳着回到父亲身边,依赖地拉住父亲的手。这个小小的互动又引得男人一阵心酸唏嘘。
乔楚生看向路垚和杜清月,低声道:“被我们猜对了,李丹一果然是被李蒙收养的。”
路垚迅速心算:“‘近二十年,以十九年为最多,十五年最少’……也就是说,李蒙收养李丹一的时间,应该就是在民国三年至民国七年之间!”
白幼宁也发现了新的线索,她提醒大家:“你们注意没?‘全家烧死’……火灾,其实也是个重大线索!”
她说完,转身又耐心地向小女孩的父亲询问更多关于那场火灾的细节。可惜,男人也只是偶然听李蒙骂人时提起这么一句,根本不清楚具体的时间地点,更无法判断李蒙当年所说的是真是假。
杜清月换了一个思路,问道:“那您知道,李丹一今年多大年纪吗?”这种相对公开的信息,或许不会刻意保密。
“知道,”男人点点头,“再过两个月就满三十岁了。李蒙以前还说过,等他到了三十岁,就给他‘开窍’,让他继承点传师的位置呢。”
得到了关键信息,路垚道谢:“谢谢您了。您还是快回去给孩子她爹煎药吧,别耽误了治病。”
“诶,好嘞,多谢各位,多谢各位!”男人千恩万谢地拉着女儿离开了。
几人重回餐馆坐下。路垚继续狼吞虎咽地吃他那碗快凉了的面。乔楚生则立刻借餐馆的电话打回巡捕房,吩咐手下立刻去查民国三年至七年期间,所有记录在案的火灾事故,尤其是扬州一带,以及涉及全家丧生、有孩子幸存的条件。
杜清月则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热茶,一边重新将思绪拉回那个诡异的地窖:“我现在觉得,地窖里面藏的,或许根本不是什么财宝,而是……‘通神’的本事。”她看向路垚和乔楚生,“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需要用那种机关门锁起来,不能轻易见人,甚至不能让其‘自己出来’的,恐怕就是那些用来装神弄鬼、维持骗局的把戏了。一旦核心秘密曝光,通神会也就完了。”
就在这时,餐馆的掌柜满脸堆笑地凑了过来,殷勤地推荐:“探长,夫人,查案固然重要,但您几位的身体更重要啊。恰好今日小店有特供的蛇羹,这可是大补的好东西,我给您几位送几碗尝尝鲜?”
乔楚生想都没想就皱着眉头拒绝了:“我们不吃这个。”他连杜清月的那份也一并回绝了。
杜清月也温和地笑笑:“掌柜的好意心领了,我们确实不爱吃这些蛇虫鼠蚁。劳烦给我们上两碗桂花小元宵吧。”
然而,路垚一听“蛇羹”两个字,眼睛瞬间亮了,不仅表示想吃,甚至对取蛇胆泡酒都产生了兴趣,还跃跃欲试地想跟掌柜去后厨亲眼看看活蛇。
这本是他一时兴起的举动,却没想到,在后厨,他亲眼看到蛇在受到惊吓或准备攻击时,颈部会剧烈膨胀变扁直立起来——那个姿态,瞬间让他联想到了通神会仪式中那根能“自动”升降的“通神索”!
“我明白了!”路垚猛地一拍大腿,兴奋地冲回前厅,“那根绳子!根本不是靠什么神力!原理可能就跟这蛇脖子一样!”
就在他激动地想要阐述自己的新发现时,巡捕房的电话回了过来。乔楚生接完电话,面色凝重地走回来:“查到了。民国四年,扬州近郊确实发生过一起惨案。一户四口之家,半夜灶房莫名起火,双亲和年仅五岁的小儿子不幸丧生,只有当时九岁的大儿子因为白天去邻村亲戚家玩,当晚留宿在外,侥幸逃过一劫。之后,这个孩子便不知所踪。”
白幼宁立刻顺着线索推理:“所以,这个幸存的大儿子就是李丹一!他孤苦无依,恰好被当时可能也在扬州活动的李蒙遇见并收养,带回了上海,进入了通神会。”
路垚却摸着下巴,提出了相反的观点:“如果他真是那个幸存的孩子,那李蒙对他有收养之恩,他应该感激李蒙才对,为什么要杀他呢?”相比起来,他这个怀疑反而更合乎情理。
杜清月眼神锐利,提出了一个更黑暗的猜想:“李蒙这种自私自利、唯利是图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发善心无偿收养孤儿的人。我在想,那场夺走李丹一全家性命的火灾,会不会根本就是李蒙为了得到这个‘工具’而一手主导的?”
路垚重重地点了点头,表示高度认同:“的确非常可疑!火灾的卷宗原件在哪里?”
乔楚生叹了口气:“在扬州档案馆。距离上海可不近。”
刚刚从蛇身上获得重大灵感的路垚,自然不愿放弃这个揭开真相的大好机会。四人立刻决定兵分两路:乔楚生和杜清月利用职权和关系,尽快设法调阅扬州火灾的原始卷宗副本;路垚则带着白幼宁,立刻返回通神会旧址,去验证他关于“通神索”的机械猜想。
租界巡捕房档案室
“您好,这是您要调阅的民国四年火灾案全部卷宗副本,已经通过加急渠道送达了。请您在这里签个字。”档案管理员恭敬地递上一份厚厚的卷宗。
乔楚生接过钢笔,流畅地签下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向管理员点头致谢后,他拿着这份可能藏有关键秘密的卷宗,和杜清月一起快步返回巡捕房办公室,准备仔细查阅。
街道上
刚从档案馆出来,乔楚生还一心沉浸在案情的思考中,步履匆匆。忽然,他感觉被身边人轻轻拉住了手。
“老公……”杜清月软糯的呼唤将他从沉思中拉回喧闹的街道。
乔楚生停下脚步,循着杜清月的目光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一个小摊支着大铁锅,锅里黝黑的炒砂中翻滚着饱满的栗子,冒着腾腾的热气,甜香的味道随着秋风飘散过来。
乔楚生低头,撞进一双满含期待的清澈眸子里,那里面的渴望几乎要溢出来。他不由得莞尔,语气温柔了下来:“想吃啊?”
杜清月立刻乖巧地连连点头,两只手摇晃着他的大手,像个讨要糖果的小女孩,哪里还有半点商会会长的杀伐决断。
巡捕房内,灯光柔和。杜清月安然坐在沙发上,指尖灵巧地剥着油亮香甜的糖炒栗子。乔楚生终于得了空,在她身旁坐下,展开那卷从扬州调来的火灾档案,眉心微蹙,沉浸其中。
杜清月将一颗剥得金黄完整的栗子肉自然地喂到他嘴边,自己也倾身过去,目光扫过泛黄的纸页。“曾收留过一个化缘的和尚……”她轻声念出,敏锐地抬起眼,“这和尚,会不会就是李蒙?”
乔楚生咀嚼着甘甜的栗肉,点了点头,目光未离卷宗:“很有可能。”他继续向下看去,声音沉了几分,“卷宗记载,‘火势极其汹涌,收殓尸身时,仅寻得两具成人遗骸,疑似幼儿身板过小,竟致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杜清月放下手中的栗子,语气带着强烈的质疑,“这不合常理。一般来说,即便火势再猛、温度再高,总该有零星骨骸残留,绝不可能烧得如此‘干净’。”
乔楚生闻言,神色也凝重起来:“你的意思是?”
杜清月眼眸锐利:“如果那个化缘和尚真是李蒙,而他又有纵火的重大嫌疑,那么他后来‘收养’李丹一,恐怕绝非出于善心。”一个可怕的猜想在她心中成形。
乔楚生立刻领会:“说不定,李丹一正是日后发现了这一点真相,才利用那根‘通神索’,设计杀了他,报了血海深仇。”
“现在火灾的疑点清楚了,”杜清月站起身,“去找路垚他们会和吧。”
**
通神会旧址外,路垚原本带着白幼宁和几名巡捕,想大摇大摆地进去,却被新任的点传师拦在门口。直到乔楚生和杜清月赶到,亮明身份,对方才态度陡变,点头哈腰地将一行人请了进去。
法坛大厅内,路垚的目光被屋顶一方奇特的天窗吸引。他二话不说,让阿斗找来梯子,毫不犹豫地一级一级攀爬而上。在天窗边缘,他发现了一条粗壮如电缆般的绳索,其末端诡异地延伸进一个砖砌的烟囱里。
乔楚生和杜清月赶到时,只见白幼宁在下面扶着梯子。乔楚生刚问出“路垚人呢?”,一颗脑袋便从天窗处探了出来。
“这儿呢!”路垚的声音从高处传来。
“你怎么跑上面去了?”乔楚生仰头问。
“睡觉!”路垚没好气地回了一句,随即追问,“别废话,扬州那边火灾案查得怎么样了?”
乔楚生无奈:“你先下来再说!”
众人都在下面催促,路垚却不急,反而先冲着下面喊:“老乔,先别管我!赶紧叫人拿铁锹,把这法坛上面的沙子都挖开!”
乔楚生虽感疑惑,还是立刻吩咐手下照办。沙子很快被挖开,露出下面一个新填埋不久的浅坑。
“这沙子是新的啊,这坑是后填的。”乔楚生一眼看出了问题。
白幼宁好奇:“这坑是干嘛用的?”
路垚这时才慢悠悠地从梯子上下来,拍了拍手上的灰,指着那空洞的浅坑:“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通神索’是怎么回事吗?喏,答案就在这儿。”
他解释道,只需有人事先藏在这个坑里,上面再盖一个底部开洞的箱子,下面的人就能操纵一根特制的绳子,使其如同活物般凭空直立起来。
光说不够形象,见白幼宁还是一脸不解,路垚干脆找来一根普通绳索,又让人找来两根细钢丝嵌在里面。只见他双手巧妙地一动,那绳索果然颤巍巍地直立起来;他一松劲,绳索瞬间软塌下去。
杜清月恍然大悟:“难怪你去了一趟餐馆厨房,回来就说有了思路!原来是联想到了蛇骨的结构!”她语气中带着一丝赞赏,也有一丝对自己未能先一步洞察的懊恼,“这样的机巧,若是放在生意场上,足以让人倾家荡产。”
白幼宁又想到关键一点:“那‘天窗聚云’,点传师通过天窗‘登天’与天神交谈,又是怎么做到的?”
杜清月沉吟道:“我猜,那天窗上一定另有什么机关吧?”
路垚点点头,指向屋顶:“没错。屋顶那个烟囱直通天窗,只要地下室锅炉房一烧水,大量水蒸气就会涌上来,形成‘云雾’。而且,天窗边缘有一片砖石被磨得异常光滑,明显是有人长期踩踏留下的痕迹。”
乔楚生将线索串联起来:“所以,杀死李蒙的,并非李丹一?”
路垚神色凝重:“不然我也不会急着让你去查当年的火灾详情。”他看向乔楚生和白幼宁,“对了,你们还没说,扬州火灾卷宗里到底有什么确切的发现?”
乔楚生于是将查到的档案内容,以及杜清月关于“幼童尸骨不可能完全烧毁”的怀疑,完整地叙述了一遍。
路垚听完,深吸一口气:“这么说,李蒙这么多年来,很可能一直把李丹一的亲弟弟关在那个地窖里?就是为了训练他……成为操纵‘通神索’的工具?”
杜清月眼中闪过一丝悲悯:“本来我还疑惑,李蒙为何要仓促潜逃,甚至不惜留下指向自己的线索。现在看来,他根本就是为了掩护地窖里的人,也就是李丹一真正的弟弟!”
白幼宁也明白了:“难怪他一定要拿走那根作为罪证的通神索!原来是不想让我们顺着线索查到地窖里还藏着一个人!”
乔楚生感到一阵无力:“可是……这个年龄段的流浪儿当年那么多,我们连那孩子姓名、长相都一无所知,如今更是大海捞针,从何找起?”
白幼宁闻言,却低声说:“如果真相真如我们猜测的这般悲惨……我倒希望,他们兄弟二人,永远也不要被找到。”
几句话,让在场的人都陷入一种无声的沉重。在这动荡的乱世之中,谁又不是被命运的洪流裹挟,身不由己?又有几人能真正独善其身?
杜清月抬眼,透过那方天窗,望见夜空上一轮清冷的满月:“难得的圆月……”月华满盈,本是团圆象征,此刻却更照见人间无数的离散与奢望。
几人心情复杂地离开通神会,乘车漫无目的地行驶,最终停在寂静的苏州河边。月色洒在河面上,碎成一片银光。然而,就在这静谧之地,他们竟意外地遇到了同样在此徘徊的李丹一。
案件的追查本已陷入僵局,面对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复仇者,乔楚生内心其实已无意深究。但李丹一的主动出现,终究打破了这微妙的平衡。
巡捕房的审讯室内,李丹一平静地亲口承认了杀害李蒙的罪行,并缓缓补全了这个血泪交织的故事全貌。
原来,通神会在创会初期,为了培养能蜷缩在狭小坑洞中操纵“通神索”的“工具”,会中核心人员四处偷拐年幼的孩子。李丹一的弟弟,正是当年被盯上的目标之一。李蒙以为他家只有弟弟一个孩子,便毫无人性地纵火焚烧房屋,企图掩盖盗窃孩童的罪行。直到他遇见从外归来的李丹一,为拖延时间让同伙将孩子带走,才假意算命,并将无家可归的李丹一“收养”在身边。
多年后,当李蒙年老,企图将通神索的核心秘密传授给李丹一时,李丹一才骇然发现,原来有那么多无辜的孩子,十几年来一直像他弟弟一样,被分散囚禁在一个个暗无天日、仅四尺见方的地窖里,日复一日地练习着那些诡异的把戏,成为通神会骗敛钱财的活工具。
故事讲完,审讯室内一片死寂,弥漫着难以言说的悲伤。路垚独自站在办公室的窗外,遥望着天际。几颗残星稀疏点缀,大片乌云缓缓移动,再次遮蔽了那轮曾见证人间无数悲欢的圆月。这天地,仿佛一个巨大而灰沉的漩涡,身处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背负着各自的枷锁,演绎着无法自主的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