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轰鸣着驶入广州站,汽笛长啸,打破了车厢内长久的沉寂。相较于上海冬日那种浸入骨髓的湿冷,广州的风则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更为张扬的寒意,扑在脸上,刺刺的,却莫名让人精神一振。
月台上早已有一群人在等候,他们穿着朴素的灰布或蓝布长衫,目光锐利而热切,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格外醒目。一见杜清月带着张黎下车,为首一个戴着眼镜、身材清瘦的年轻人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洋溢着真诚的笑容。
“清月同志!杜大小姐,可算等到你了!”他热情地伸出手,语气熟稔又带着敬意,“一路辛苦!延年同志已经在老字号‘陶陶居’订好了打边炉,给你们接风洗尘,也驱驱寒氣!”
杜清月也笑了,那笑容冲淡了旅途的疲惫和眉宇间惯有的清冷:“劳你们久等。这位是张黎督军。”她侧身介绍。
“久仰张督军大名,欢迎来到广州。”年轻人与张黎用力握了握手,眼神交汇间,彼此已心照不宣。
寒暄几句,一行人便离开了喧闹的车站。广州的街市与上海是截然不同的风貌,少了些十里洋场的奢靡繁华,却多了几分勃勃的生气与暗流涌动的革命热情。空气中似乎都飘散着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打边炉的包厢里,热气蒸腾,鲜香的汤底咕嘟咕嘟地翻滚着,各式新鲜的食材摆满了桌面。几杯暖身的烧酒下肚,驱散了旅途的寒意,也让气氛更加热络起来。周翔宇陈延年等人都在场,先是与张黎就正事进行了严肃而坦诚的交流,明确了方向,敲定了后续联络的细节。
正事谈毕,酒过三巡,气氛才从之前的严肃紧张逐渐松弛下来。围坐在氤氲热气旁,几位曾在海外同窗或是有过交集的好友,才开始谈起近来的生活琐事,语气也变得轻松随意。
一位面容儒雅、目光却十分敏锐的友人笑着看向杜清月,打趣道:“清月,要结婚了?上海那边的报纸可是报道得轰轰烈烈,我们想不知道都难啊。”他语调轻松,带着老朋友般的关怀。
杜清月夹起一片烫得恰到好处的鲜嫩鱼片,闻言,唇角弯起一抹清晰可见的幸福弧度,大大方方地承认:“嗯。等入了春,天气暖和些就办。喜帖定然少不了你们的,还有润之你那里,一定送到。”她的声音在火锅的雾气里显得格外柔和。
“恭喜恭喜!”陈延年举起酒杯,众人纷纷笑着附和,“看到报纸上的照片了,郎才女貌,登对得很!难怪,当初在国外上学的时候,那么多才华横溢的同志、同学追求你,你都一概回绝了,原来是心里早已有了最好的安排,等着这位乔探长呢!”
杜清月听着友人的调侃,耳根微微发热,却没有丝毫忸怩。她想起乔楚生那张时而冷峻、时而温柔的脸,想起他毫无保留的支持与信任,心中暖意流淌,甚于眼前这滚烫的锅底。她端起面前的酒杯,与众人轻轻一碰,清脆的响声里蕴含着无尽的坦然与喜悦。
“缘分这种事,说来奇妙。”她轻声道,目光掠过窗外广州略显阴霾却充满生机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千里,看到上海那座亮着温暖灯光的宅邸,看到那个对她说“在家等你”的人。“遇到了,便就知道是他了。”
这顿接风宴,在革命理想与个人幸福的交织话题中,持续了许久。窗外广州的寒风依旧,但屋内却因志同道合的情谊和对未来共同的期盼而温暖如春。对于杜清月而言,这次广州之行,不仅是完成一项重要的使命,亦是一次与旧友重逢、分享人生喜悦的温暖旅程。她知道,远在上海的乔楚生,定然能理解这一切,并且会为她所走的每一步而感到骄傲。
饭后,周翔宇安排人送张黎去往住处详细洽谈后续事宜。杜清月则与几位好友又漫步了一段路,沿着珠江畔,聊着过往与将来,直到夜深才各自散去。她回到下榻的旅店,推开窗,带着水汽的微凉夜风拂面而来。她望着远处零星闪烁的灯火,心中充满了力量。任务才刚刚开始,但她心中无比踏实,因为无论前行多远,身后总有一个温暖的归处,和一个永远对她说“回家等你”的人。
送走了张黎,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余下小炭炉里红彤彤的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和三人指尖轻巧嗑开瓜子的细微声音。温暖的气息驱散了广州冬夜的湿寒,也氤氲出一种老友重逢的闲适与信任。
周翔宇拿起火钳,轻轻拨弄了一下炉火,让暖意更均匀地散开,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关切而敏锐:“清月,上海那边,近来情况怎么样?”
杜清月将一撮瓜子仁丢进嘴里,拍了拍手,语气听起来轻松,内容却并不简单:“老样子,各方势力搅在一起,暗流从来没停过。不过……”她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光,“我看,很快就不会是‘老样子’了,总会有动静的。”她的话说得含蓄,但在座的都明白这“动静”二字背后可能蕴含的风暴。
陈延年闻言,笑着摇了摇头,换了个更贴近她个人的话题:“你和你们家那位乔探长的婚事消息一登报,可是震动不小。那些外国人,没少借此给你、给商会使绊子吧?”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了然和打趣。
杜清月嗤笑一声,身子往后靠进椅背,摆出一副浑不吝的架势,甚至故意带上了点川渝口音的痞气:“哎~管他呢!老子是土匪嘛~”她拖长了调子,眉眼间尽是狡黠与不羁,“土匪干点土匪该做的事,怎么了?他们还能跟土匪讲道理不成?”这话半真半假,既是自嘲,也是对外部压力的蔑视,更是一种带着锋芒的自我保护。
她这话立刻勾起了陈延年的回忆,他指着杜清月,对周翔宇笑道:“翔宇,你还记不记得在法国那会儿?那个傲慢的教授,就因为清月是姑娘,看不起她,当着全班人的面让她滚出他的教室。”
周翔宇推了推眼镜,嘴角噙着笑,默契地接话:“怎么会不记得。”
陈延年说得更起劲了:“结果呢?结果那位教授当晚走夜路回公寓的时候,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被不知道哪儿飞来的板砖给砸了,虽然没大事,但也够他鼻青脸肿好几天。至今还是个无头公案呢!”他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起来。
周翔宇看着杜清月那副“事不关己,我只是看热闹”的淡定模样,笑着对陈延年总结道:“认识她这么久了,你什么时候见她真正吃过亏啊?她呀,心里明镜似的,有的是办法。”
杜清月也不辩解,只是端起桌上温热的茶水,轻轻吹了吹气,抿了一口,嘴角弯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炉火映照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一如她此刻深不见底的心思——她从不主动惹事,但也绝非怕事之人,无论是学术上的歧视,还是商场乃至势力场上的倾轧,她自有其道,且往往“回报”得恰到好处,让人抓不住任何把柄。
小小的房间里,暖意融融,瓜子的香气混合着茶香,老友之间默契的调侃与回忆,暂时驱散了窗外时代的沉重与严寒。在这短暂的宁静里,他们交换着信息,分享着心情,也积蓄着继续前行的力量。
杜清月在广州的行程紧凑,并未久留。不过一周,处理完必要事务后,她便启程返回上海。然而,她人还未到,上海这边的风浪却已因她而起。
路家早已因路垚与上海滩的牵扯而暗中关注,得知杜清月亲自去了广州并与某些方面接触后,路家家主路子夫本欲派遣心腹手下前来探查虚实。奈何他们的对头诺曼阴险诡谲,不知从何处寻得机会,竟将“路垚与青龙帮过往甚密,且已被内定为白启礼乘龙快婿”的消息巧妙地散播了出去。
路子夫一向以清流文人自居,极重门风声誉,听闻儿子竟与帮派势力纠缠至此,甚至可能入赘帮派之家,顿时勃然大怒,觉得颜面尽失。盛怒之下,他当即派出了家中最精明强干、也最能压制路垚的长女——路淼,亲赴上海,务必要将这个“不走正道”的弟弟带回家族严加管教。
杜清月刚回到上海商会办公室,杜尹程便立刻前来汇报。
“小姐,路淼已经从海宁出发了,走的是陆路,预计明天下午就能抵达上海。”
杜清月闻言,轻笑一声,指尖轻叩桌面:“只派一个路淼?路子夫还真是看得起他这个女儿,以为单凭她就能压下上海滩的风浪?”
杜尹程面色凝重,补充了更关键的信息:“出发前,路淼特意去见了蒋志卿。”
“蒋志卿?”杜清月眼神微凝。
“是。蒋家势力雄厚,是海宁乃至周边最大的军火供应商。路淼此行与他接触,恐怕……来者不善。”杜尹程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担忧。
杜清月沉吟片刻,迅速做出判断:“联系卢佑嘉。”卢佑嘉是张黎的旧部,如今驻防在附近,手握兵权。
杜尹程有些迟疑:“卢团长?他能带兵越过英租界吗?这恐怕会引发外交事端。”
杜清月摇摇头,思路清晰:“不会让他的兵进租界。路子夫是个骨子里有气节的文人,不屑与英国人纠缠,更不会授人以柄让路家背上勾结外人的名声。路淼借的是蒋家的势,蒋家的手,还伸不到租界里来明目张胆地动武。让卢佑嘉在外围策应,以防万一,主要是震慑。”她顿了顿,似乎并不十分焦虑,“反正人晚上就到上海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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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路垚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刚破完一个案子,心情极好,甚至破天荒地买了一盒白幼宁最爱吃的驴打滚,喜滋滋地回到公寓。
刚推开家门,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噼里啪啦的异响,空气中还夹杂着一丝轻微的煤气味。路垚心头一紧,几个箭步冲过去,只见白幼宁正手忙脚乱地支着一个小锅,不知在煮些什么。
一些不太愉快的记忆瞬间涌上路垚心头,他立刻担忧地凑上前:“姑奶奶!谁让你动火的呀?这多危险!”说着就想接手。
白幼宁不以为意,挥挥手:“急什么呀,又不是炒菜爆炒,就煲个汤,出不了事!”
路垚却坚持,将她轻轻推开:“得了得了,您歇着吧,你不适合下厨,坐那边玩儿去吧,这儿交给我。”
白幼宁难得听话地坐到餐厅椅子上,看着路垚在厨房里忙碌的背影,忽然有些出神。不知怎的,之前林墨说的关于路垚在康桥抛弃经济学女友、独自跑去巴黎花天酒地的故事,突兀地跳进了她的脑海。
她鬼使神差地开口:“路垚,你以前……给你那些女朋友做过饭吗?”
路垚头也没回,语气轻松甚至带着点炫耀:“我以前女朋友可多了,你具体问哪个啊?”
白幼宁盯着他的背影,追问:“康桥那个,学经济的那个。”
路垚原本轻松调侃的神情瞬间僵住。他猛地将手中的锅盖“哐当”一声重重砸在锅上,转过身,脸色沉了下来,眼神锐利:“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他的反应之大,远超白幼宁的预料。
白幼宁被他突如其来的变脸吓了一跳,但强作镇定,撇撇嘴:“这你就甭管了。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跟人家不辞而别啊?”
路垚似乎松了口气,但语气变得不耐烦,重新背过身去摆弄锅灶:“关你什么事啊,瞎打听!”
白幼宁立刻拿出记者的架势:“这你就不懂了吧?我这是作为记者的八卦天性!快给我说说,为什么对人家始乱终弃啊?”
路垚嗤笑一声,语气变得玩世不恭,甚至带着点自嘲:“诶,这个词用得好,准确!是人都有腻的时候,相处久了,感情淡了,不撤难道还等着我娶她呀?那会儿我才多大,人生还有无限可能呢,怎么能被一段感情绑住?”
“无耻!人渣!”白幼宁忍不住骂了一句,心里却莫名有点发堵。
“现在该你回答我了吧?”路垚再次转身,逼视着她,“是不是我姐告的密?她就爱跟你叨叨这些陈年烂账。”
“好大一顶帽子啊!”一个清亮的声音带着笑意从门口传来,“我好像没买新帽子,怎么就往我头上扣了?”
白幼宁随着声音抬头,就见杜清月裹着一件华贵的白色貂绒披风,风尘仆仆却神采奕奕地走了进来。
“清月姐!你回来啦!想死你了!”白幼宁立刻欢呼着迎上去,暂时把路垚那点破事抛在了脑后。
下午,洛公馆内。
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窗,投射下绚丽的光斑。包间里,路垚本着“有饭必蹭”的原则,毫不客气地点了一桌琳琅满目的美食。
但这顿饭,显然不止是接风那么简单。杜清月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看向吃得正香的路垚,开门见山:“三土,我这次来,主要是要你一个态度。”
路垚从美食中抬起头,有点懵:“态度?什么态度?”
“你姐姐路淼,最晚明天就到上海了。”杜清月语气平静,却投下重磅炸弹,“我会让人,给她使点‘小绊子’,让她没那么顺利就把你带走。”
路垚噎了一下,急忙咽下食物:“……不会危及性命吧?”他虽然怕这个姐姐,但毕竟是亲姐。
杜清月笑了笑:“放心,毕竟是你亲姐姐,我有分寸。”
路垚松了口气,又觉得不对:“等等……几天?够你们干什么的?不是,姐,你们俩到底在谋划什么啊?”他看看杜清月,又看看旁边神色如常的乔楚生,突然觉得自己这顿饭吃得像是鸿门宴。
杜清月也不瞒他,直接道:“问张黎借了点兵,在外围等着‘欢迎’她。”
路垚惊得筷子都快掉了:“你疯了吧?!我姐她……”他印象中的姐姐虽然厉害,但毕竟是文职。
“你的这位好姐姐,可是带了海宁蒋家的兵过来的。”杜清月打断他,眼神冷了下来,“如此‘厚重’的见面礼,我杜清月若不好好‘回礼’,岂不是让人看轻了上海滩?”
路垚难以置信:“你说我姐带兵?不会吧!她只是一个秘书而已……”
“我可太了解路淼了,”杜清月语气笃定,“她手上若是没兵,绝不敢如此强势地直闯上海滩。她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这一点,你应该比我清楚。”
乔楚生此时接口,目光沉静地看向路垚:“清月做这些,最终的结果,还是系在你身上。”他捻起酒杯,与路垚面前的杯子轻轻一碰,却没有喝,只是缓缓摇晃着,“如果你最终选择同意跟她回去,那我们此刻所做的一切就此作罢,我们甚至会为你举办一场风光的欢送宴。”
杜清月接着他的话,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但如果你不愿意,不想被她强行带走……那我们也不在乎与她,与她背后的人,硬碰硬这一回。上海,还不是她能随心所欲的地方。”
所有的布局和强势,最终都落在了路垚的意愿上。
路垚沉默了片刻,目光不由自主地、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身旁正埋头吃菜,却明显竖着耳朵听的白幼宁。他苦笑了一下,看向乔楚生,问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我要是……不跟她回去,你们,尤其是……会有危险吗?”他最终还是把目光投向了白幼宁。
白幼宁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放下筷子,瞪了他一眼,语气是惯有的骄横,却带着令人安心的笃定:“上海可是我的地盘!你也太杞人忧天了吧!放心,只要你不想走,没人能逼你离开!”她说完,似乎为了强调决心,端起面前的红酒,一饮而尽。
白家大小姐,一诺千金。
杜清月看着路垚,也给出了她的承诺,语气淡然却蕴含着强大的自信:“当然,你要是不想回去,只要在上海的地界上,我还是说得算的。”
路垚看着眼前为他撑腰的两人,心中百感交集。面对即将到来的风暴和强势的姐姐,他似乎……并非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