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回家
九月二十八号,星期五,晚上八点半。
华谅一面用毛巾擦拭紧贴后颈的湿漉漉的发尾,一面推开卧室门。
走进门的那个刹那,她愣住了,因为她差一点下意识地环顾房间的四周——这是她在进别人家门的时候才会做出的举动。
原来还是有些不习惯,华谅心道。
她和林斜时已经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度了大概一个月。然而,即使是小时候在这里过了无数次夜的华谅,也仍旧对这个新家感到不太习惯。
她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她承认她是个很念旧的人没法儿快速接受一个新的巨大的转变。
但她还是蛮喜欢这里的。温白池和林建军都忙里忙外的,华谅因此完全不用见到那个阴险狡诈的老滑头,很是愉快。尽管这样一来家里面就变得冷冷清清,但她近来每天在这里度过的时光都还算不错——有林斜时陪着她,不算太无趣。
所以,这一个月过得顺风顺水,尽管平淡,掀不起半点波澜,但是华谅觉得自己过得很随心所欲,从容安适。
她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感觉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静谧安详,仿佛连那圆顶的白炽灯都开始对她微笑。
这时,有人礼貌地敲了三下门。
“进来。”
华谅懒懒地说。
林斜时小心翼翼地开了门:
“阿融,”,她小声说,“妈妈有事要和我们说。”
华谅刚坐起身,听到后半句话愣了一下,“你刚叫温白池什么?”
“妈妈啊。”林斜时笑着过来拉她的手,“怎么,没法接受?”
“…也不是。就是有点不太习惯。”
“说起来,”林斜时憋着一肚子坏水说,“你好像这一个月里面都没叫过我姐姐。”
华谅“啧”了一声,“你烦不烦?”
“可是小时候…”
“那、那都是小时候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了…”
华谅红着脸甩开林斜时的手,冲下楼梯逃走了。
“你害羞什么?这里在家里,也不是在学校里啊…”
林斜时追上去说。
“不行,”华谅走进厨房,一面倒水一面说,“就是不行。”
“阿融,你怎么可以和你姐姐闹矛盾呢?”
温白池的声音从客厅传来。
“呃,我…我没有…”
“行了,不用解释,快过来。我有点事情想和你们说。”
华谅乖乖出了厨房,看见林斜时正对她坏笑着。
她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接着坐进长沙发的最左端——林斜时坐在最右端。
可是某人并不肯罢休,反而得寸进尺,憋着笑把屁股挪到华谅旁边。
华谅被她紧紧靠住,动弹不得,只好乖乖坐住,靠着边沿。
温白池似乎很久都没有看到过两个人打闹的情形了,正用温和的眼神看着她们,慈爱地微笑着。
接看,她低下头来,似乎跌进了回忆里,缄默不语。
良久,她总算开口询问道:
“吱吱,你是不是不会骑自行车?”
“对。”
“这样吗…我还想让你和华谅一起骑车回家呢。”
“…最近要忙起来了吗?”
华谅拿起茶几上的电视摇控器,一边打开电视一边说。
“…大概会吧。”温白池捧起茶杯,“接下来我和老林可能很少回家。”
十五秒的沉默后,华谅开口说道:
“我跟林斜时会想办法一起回家的。你们就放心去忙吧,不用管我们。”她顿了一下,接着补充说:“我会骑自行车带她回家的。”
“嗯,我们在学校里会很乖的,”林斜时默契地接过话荏,“妈,你就放心吧。”
温白池不禁一阵怅惘——曾经爱哭的、懵懂的、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小女孩如今过了十年,也早已成长为沉着冷静、懂事安稳的小大人了——其实她们早已成人,说是小大人,只不过是因为温白池自己的私心罢——在她眼里,她们永远都是自己的孩子,永远是孩子。
这十年里,不用说林斜时,就连华谅,温白池都没怎么管过,让她一路自由。自由成长,自由放浪,自由追逐,并只身一人经历成长路上的苦恼与挫折。
因此,她对她有些愧疚,却总是没时间弥补。也许是在逃避,也许是因为疲于奔命,也许是在做准备。
但没想到时光飞逝,她还没找到机会弥补,她就已经长大,逐渐与她疏离。她再也不会同她讨论感兴趣的话题,她也不会再过问她在学校里的情况——虽只给对方一些私人空间,就如同只过着自己的生活一般——这是孩子和父母都必须经历的事情。
温白池看向沙发那头相互依偎着的两人,心绪复杂。
半晌,她开口道:
“那你们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她的眼里闪看若隐若现的泪花。
她没注意到,两个疲惫的孩子已经就着电视机微小的混响睡去了。
她们两个,都还没完全长大啊。
一阵缄默后,温白池再也忍不住了,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对不起…”
她哽咽着对她的两个已经入梦的孩子说。
二
九日三十号,周日,晚上八点十五。
本夹这周未如同往常一样放假休息,
但由于国庆要调休,所以矢信把要补的课提前挪到这两天来上了。
于是,这两天,所有初三牲都怨气连天,苦叫不绝,教学楼的中午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
双减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效益,
———毕竟这政策也不是针对他们实施的———国庆上来就要月考,所以这两天的作业堆积如同小山,人也个个发疯如同精神病人。
好不容易熬到周日晚自习放学,这群快要虚脱的苦逼初三牲却被告知校门口交通堵塞,需要交警疏通完毕后才能回家。
一群人再也忍不住骂了出来,个个和督班老师大眼瞪小眼。
华谅和林斜时百无聊赖地站在班级队尾,互相看着对方。
温白池今天不会来接她们放学了,因为她和林建军早已坐着早上五点的飞机飞往美国。
华谅望向教学楼旁漆黑的自行车车库。她多想现在就解开自行车的车锁,然后潇洒地带上林斜时一走了之。
但是她不能。今天她们班晚自习的督班老师莫时淑,是个很关心学生,
但有时过于关心学生的英语老师。
她拥有一般人对老女人的刻板印象中的一种特殊的多管闲事,喜欢过问学生的私人情况。
比如现在,她才刚点完一次名,就又开始挨个盘问学生如何回家,以及选择如此回家的原因。
站在林斜时前面的张图和吴星桐见状,转过头来和林斜时说:
“莫老师可真有耐心,我在这破地方站得都想死了,她还问这问那的,一点也不着急的噶。”
“是啊,”林斜时赞同道,“我站在这风口,都快被风吹傻了。”
几个人开始吐槽各种不爽的事情,直到莫时淑走近她们,她们才停止了吐槽。
“星星,你是跟张图一起拼车回去的哇?“莫时淑问道。
吴星桐摆出了招牌客套微笑:“是的是的。”
“那我们吱吱呢?怎么回去啊?”
“啊,我自己骑车回去。”
“那当心点啊,女孩子家家的,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很危险哒。”
作为英语课代表,林斜时早就听厌了这几套说辞,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
“那我们华谅…”
“我也骑车。”
华谅冷冷地说。
“哦呦,这么巧哒!”莫时淑拍拍两人的肩,“那你们两个都要当心点哈。”
林斜时笑着回了一句“好的”,而华谅只低低地"嗯〞了一声。
看着莫时淑满意离去的背影,张图和吴星桐转过身子,好奇地问道:
“你们俩一起骑车回去吗?”
“对啊,”林斜时笑着说,“因为顺路。”
“这样啊一一一”
那两人转回身后,林斜时和华谅相视一笑。
约莫又过了五分钟,校门口堵塞的交通终于疏通完毕,大家都喜气洋洋地出了校门。
华谅把刚卸下的自行车锁扔进车前的篮筐,接过林斜时的书包,把她和自己的书包统统丢进车筐。
林斜时则把车锁钥匙塞进校服外套,舒舒服服地坐上车的后座。
“…你小心点。”
华谅一边推车前行一边说。
“我不会乱动的,放心好啦…”
林斜时这样说着,那两条腿却在不老实地晃着。
刚出校门,两人就看见张因她们用一种惊奇的眼神看着她俩。
“拜拜。”林斜时对她们说。
“林斜时,等等———”张图叫道,“你不是骑车回家吗———”
“对啊———”
“我坐华谅的自行车回家啊———”
林斜时笑着大声说。
华谅看见林斜时如春风般和煦的灿烂笑容,心里顿时暖和起来,轻轻笑着。
她加快推车的速度,跑了起来。
“抓紧。”她说。
三
单车穿行于非机动车道和人群之间,接着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这并非是因为红灯,只是华谅不知道走哪一条路,有些迷失方向。
通常,她都是走大路回家,安全快捷。但出来之前听林斜时说,有一条离家更近的小路,是一条直道,不用五分钟就能走到底,而且车少。
她看着无限延伸出去的两条路,犹豫了五秒,决定走小路
初秋的夜晚并不温和,车经过河岸旁时带起的凉风吹动芦苇丛,发出密窸安容的声响。借着远处路灯昏黄的光,华谅看见风跑过田埂,穿过林梢,越过树丛。
左侧麦浪翻转鼓涌,右侧溪流缓缓滚淌,空气中充斥着淳厚的麦香。
然而此刻,路灯的光忽明忽暗,刹那问说灭就灭。
于是这条路变得很黑很黑,华谅只好放慢速度,硬着头皮往前骑。
她感到身后少女环住她纤细腰肢的手臂更加有力了。她开始后悔走这条小路了一一一林斜时是十分怕黑的。
她凝视着无处不在的黑暗,温和地问了一句:
“怕吗?”
“怕。”林斜时把脸贴到华谅温暖的后背上,“但是没关系。”
“你不是怕黑吗?”
“有你在啊。笨蛋。”
华谅闻言,募然一笑,但没说话,只觉得她的体温从后背传遍了全身。
她焉得想起小时候,林斜时因为被别人欺负,跑进小树丛迷路的事。
那是有一天,林斜时的妈妈卢姝在家养病,因为晚上七点都没能等到女儿回家,恰巧丈夫又出了门,焦急万分,便给温白池拔了个电话求助。
但她不曾想,电话那头是小小的华谅。
“请问是?”
华谅低沉的声音传入耳畔时,她愣住了。
她这才想起温白池这个点是不会回家的,多半在忙,只留华谅一人在家。
但让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在黑夜里寻找另一个九岁的孩子,这是卢姝想都没想过的事。怎么能让小孩子去干这种事情呢?她本来不打算麻烦华谅,但一想到华谅是最了解林斜时的人,她就觉得,让她去找林斜时是最好的选择。
一一她们两小无猜,天南地北,什么话都说。
她们清楚对方所有的底细,保管对方所有的秘密,手握对方所有的把柄。
华谅一定知道林斜时现在在哪里,林斜时也一定知道华谅会来找她,卢姝心想。
“阿融,阿姨有一件事情要麻烦你。”
“是什么事?”
“林斜时到现在都没回来….你知道她会在哪吗?”
电话那头的小人儿沉默了几秒后,声音低低地说:
“我去找她。”
夏天夜晚的风如同热浪一般扑面而来,其中携带的尘埃吹得华谅睁不开眼。
华谅骑着单车,漫无目的地在小路间穿行。
她看着夜空中闪烁的满天繁星,就好像注视着林斜时那双温柔漂亮的黑眼睛。
她很想快点找到她,然后带她回家;但她早已把她会去的所有地方都找了个遍,还是没见到她的一个人影。
她把单车停在路边。夏夜聒噪的蝉鸣令她心烦意乱,使她几乎没办法静下心来思考。
她环顾四周,发现附近有一片黑黑的小树林。
她会在那里吗?
华谅一面跳上单车,一面这样想着。
她鬼使神差地冲进那片树林。
林子里十分静谧,连车链不断转动的噪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华谅观察着黑暗的动向。车灯在微弱地闪烁着。她跳下车,打开手电简,对着树丛四处扫射,发现了几个聚集的人影。
她来不及多做什么,上了单车就往里撞。那群乌合之众像鸟雀般四处逃窖,只留下翻倒在树林中的自行车吱呀转动。
华谅从泥里起身,擦着破了皮的嘴角,向躲在草从中的林斜时伸出手来:
“走吧,姐姐。跟我回家。”
回家的路上,两个人几乎没讲话,
只有林斜时微弱抽泣的声音随夏风渐渐远去。
华谅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是轻声说:
“…下次有人欺负你,叫我。”
“我保护你。”
林斜时没有回答。
到家时,华谅才发现某人靠在她的后背上,早已沉沉睡去。
她打量着少女可爱安详的睡颜,发誓一定要保护好她。
如今却不同以往———她们俩早已不是八九岁的小孩子,林斜时也早已不是那个爱哭的小女孩。
车出小径,人间灯火重新照亮视野的那一刻,华谅意识到,那个夏日的魔力早己杳然逝去,悄无声息地随风溜走了。
“阿融,”身后的少女突然出了声,
“你是不是想起小时候的事了?”
华谅并没有因为林斜时猜出自己的心思而感到惊奇,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
“嗯。”她说,“快到家了。”
林斜时轻笑不语。
华谅有所不知,她骑着单车闯进树丛的同时,也闯进了林斜时的心里。
这是林斜时对她有所保留的唯一的小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