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姝离去后，姜雪宁盯着那鎏金香匣足足一盏茶工夫。烛火跃动间，匣面上錾刻的缠枝莲纹仿佛活了过来，蜿蜒着攀爬上她的手背，如同无数细小的藤蔓，正悄然编织着看不见的罗网。殿外忽有穿堂风掠过，香匣“咔嗒”一声翻开半寸，露出里面羊脂玉托上的乳白香块，隐约有金线般的纹路在其中游走。
“去把翡翠叫过来。”她指尖叩了叩桌沿，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青瓷盏上。心腹宫女翡翠捧着鎏金兽首香炉进来时，发间还沾着夜露——这丫头刚从太医院的小厨房偷溜回来，鬓边别着的茉莉正是张遮府上新送的香露浸过的。
“娘娘，这香......”翡翠将香炉搁在博古架上，铜匙拨弄香灰的动作忽然顿住，“前儿个给太医院王院判夫人诊脉时，曾闻过类似的味道。她房里烧的是‘醉海棠’，说是薛姑娘送的。可那夫人第二日便起了红疹，太医院查了三日，最后说是......”
“说是心疾发作所致。”姜雪宁替她补全，目光落在香块上那抹若有似无的金线上。她当然知道“醉海棠”的妙处——初闻只觉清甜，三日后便会在肌肤上绽开海棠状的红斑，任谁看都是气血淤积之象，偏生能骗过太医院那些只知望闻问切的老家伙。
香炉里的香灰突然“噼啪”炸开，姜雪宁袖中暗藏的银簪“当啷”坠地。那是燕临在她及笄礼时送的，簪头镶着半颗东珠，此刻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像极了他昨夜泛红的眼眶。翡翠弯腰去拾，却见银簪落点处，香灰里竟洇开一圈淡紫——正是“醉海棠”遇热挥发的征兆。
“去告诉陛下，就说本宫忽然心悸，需请谢大人来凤仪殿诵《黄庭经》静心。”姜雪宁起身时，凤袍下摆扫过香匣，里面的香块应声碎成齑粉，金线般的纹路终于显形——那是用西域秘药“噬心散”磨成的金粉，遇热则化，专克心脉虚弱之人。
谢危踏入殿中时，正见姜雪宁斜倚在美人榻上，指尖缠着半幅蜀锦，色泽艳丽如血。她今日换了茜素罗裙，裙摆上绣的并蒂莲被烛火镀上金边，倒像是被鲜血浸透的模样。“娘娘这是......”他挑眉，目光落在她腕间若隐若现的红痕上，那是昨夜燕临攥出的指印。
“劳烦谢大人了。”姜雪宁示意翡翠退下，殿中顿时只剩两人一炉香。谢危在竹凳上坐下，袖中玉扳指轻轻叩击香炉，溅起几点火星。香灰里的淡紫瞬间转为墨黑，他瞳孔微缩：“噬心散？薛姝倒是好大的胆子。”
“比起胆子，她更缺心眼。”姜雪宁轻笑，从袖中取出半片金箔，“这东西若是直接烧了，三日后便会发作。可若是混在‘醉海棠’里......”她指尖一扬，金箔落入香炉，瞬间腾起淡青色烟雾，“谢大人可知，西域有一种蛇，最喜欢吃噬心散养大的蜈蚣？”
谢危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几分赞许：“娘娘是想借薛太后的手，除了这枚棋子？”他起身走近，袖中翻出一卷 parchment，上面画着定国公府的密道分布图，“巧了，臣今早刚收到消息，薛姝的兄长昨日申时三刻，曾从城西暗巷运进十箱西域香料。”
姜雪宁抬眼望他，烛火在他眼底碎成金箔，映得那双墨色眼眸宛如深潭碎金。她忽然想起选秀那日，他也是这般站在沈玠身后，眼底藏着刀光剑影，却偏偏笑得温文尔雅。“谢大人似乎早就料到本宫会找你。”她伸手拨弄香炉里的香灰，指尖沾了墨黑的粉末，“就像早就料到，燕世子昨夜会在宫道上等我。”
谢危闻言顿了顿，袖中玉扳指轻轻转动，发出清脆的声响。殿外传来更夫打三更的梆子声，他忽然凑近，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臣不仅料到燕世子会来，还料到......”他目光落在她腕间红痕上，“娘娘昨夜咳血，怕是比表面上更严重。”
姜雪宁指尖一颤，香灰簌簌落在茜素罗裙上，竟与裙上的并蒂莲浑然一体，如同开出了墨色的花。她想起这半年来，每逢阴雨便会发作的心悸，太医院说是思虑过重，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前世服下的避子药留下的病根——当年为了固宠，她竟傻到用自己的身子做赌注。
“娘娘可知道，”谢危退后半步，从袖中取出一个青瓷小瓶，“臣幼时在漠北，见过一种草，叫‘忘忧’。看似无毒，却会在人体内结出冰核，除非用至亲之人的心头血来暖，否则无药可解。”他将瓶子推到她面前，瓶身上刻着的梵文正是“噬心”之意，“薛姝的香里，掺的正是这东西。”
窗外忽然传来夜枭的啼叫，姜雪宁望着青瓷瓶，忽觉喉间腥甜。她想起燕临昨夜说的“太医院查不出病因”，想起张遮折子上的“后宫不得干政”，更想起沈玠今日看薛姝时，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原来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算计着她的生死。
“谢大人为何要帮本宫？”她按住心口，那里正有冰核般的凉意蔓延，“就因为......平南王之事？”
谢危闻言猛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惊诧，却很快被笑意掩盖：“娘娘果然聪明。”他负手走到窗前，月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宛如一柄出鞘的剑，“二十年前的火，烧了平南王府三百六十口人。如今该是，有人为此付出血价了。”
姜雪宁望着他的背影，忽然想起燕临曾说过，谢危刚回京时，身上总有一股焦糊味，像是被大火烧透了骨头。她握紧青瓷瓶，瓶身冰凉刺骨，却比不上心底的寒意——原来他们都是被困在火里的人，只不过有人想重生，有人想复仇。
“本宫若用了这药，”她开口，声音里带着孤注一掷的狠厉，“谢大人能保燕家满门，护张遮周全？”
谢危转身，目光灼灼：“臣能保的，不止这些。”他抬手轻挥，香炉里的青烟突然转向，凝成一道细流钻入窗外的竹林，“三日后的祈福大典，娘娘只需如常出席。剩下的事，臣自会安排。”
姜雪宁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自己在姜府后院烧了一封写给燕临的情书。火苗舔舐着纸页，她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喜欢”二字化作灰烬，那时的她以为，只要攥紧权力，就能攥紧一切。却不知，有些东西，一旦成了灰烬，就再也回不来了。
香炉里的香终于燃尽，姜雪宁将青瓷瓶收入袖中，指尖的墨黑香灰却怎么也擦不掉。她望着镜中自己，珠翠依旧璀璨，却掩不住眼底的疲惫。红烛又爆了一朵灯花，她忽然想起燕临说的“宁宁戴什么都好看”，原来最动人的月光，从来不在这鎏金烛台里，而在那年他为她别花时，眼中倒映的星光。
“娘娘，该歇了。”翡翠掀帘进来，手中捧着的正是张遮送的安神汤。姜雪宁望着那碗汤，忽然想起谢危说的“至亲心头血”。她抬眼看向翡翠，对方鬓边的茉莉正散发着清甜香气，与“醉海棠”的味道诡异地重合。
窗外，夜枭再次啼叫，惊起一片寒鸦。姜雪宁端起汤碗，却在触唇的刹那，将汤泼在了博古架上。青瓷盏碎成齑粉，混着墨黑的香灰，在地上画出一幅狰狞的图景。她知道，从今夜起，这宫里的每一口呼吸，都将成为杀人的刀。而她，再也没有退路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