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祈福大典,紫禁城笼罩在一片鎏金祥云中。姜雪宁身着十二章纹袆衣,头戴九龙四凤冠,在宫女的搀扶下踏上丹陛。翡翠捧着金漆香炉跟在身后,炉中飘出的檀香混着前日未燃尽的“醉海棠”残味,在晨雾中织出一层朦胧的纱。
谢危身着三品朝服,站在文官队列之首。他今日未戴玉扳指,袖口露出的腕骨上有一道旧疤,形如刀刻——那是平南王府大火时落下的印记。姜雪宁路过时,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鬓边新插的蜜蜡步摇,那是沈玠昨日所赐,坠珠里隐约可见金线缠绕。
“皇后娘娘上香。”赞礼官的声音穿透云层。姜雪宁接过翡翠递来的香,指尖触到香柄上的暗纹——正是昨夜谢危在密信中提及的“噬心散”解药纹路。她余光瞥见薛姝站在后宫嫔妃队列里,素白襦裙外披着薛太后赏的织金翟衣,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宛如雪中白梅。
香刚插入香炉,殿外突然传来闷雷般的马蹄声。二十七骑玄甲卫闯入午门,为首之人捧着鎏金匣子,高声喊道:“西北急报!”姜雪宁握香的手顿在半空,看见沈玠坐在龙椅上身子微倾,袖口露出的明黄里衣上,绣着与薛姝襦裙同款的缠枝莲纹。
“打开。”沈玠的声音带着不耐。鎏金匣子开启的瞬间,一股腐臭扑面而来——里面竟是一颗风干的头颅,眼窝处嵌着一枚刻有“平南”二字的玉佩。文官队列中有人当场呕出声响,谢危却半步不退,目光死死钉在那玉佩上,指尖青筋暴起。
“这是......”沈玠皱眉。话音未落,薛姝突然踉跄着跌倒,怀中掉出半幅血书。姜雪宁眼尖,看见上面“谋逆”二字刺目,落款处盖着的正是定国公府的狮钮印。翡翠手中的香炉“当啷”落地,香灰四溅中,薛姝鬓边的珍珠钗滚到姜雪宁脚边,钗头镶着的东珠与燕临送她的那半颗严丝合缝。
“陛下明鉴!”薛姝膝行向前,素白裙裾沾满香灰,“此乃臣妾兄长昨日送来的密信,言及定国公欲借祈福大典行刺!”她抬袖拭泪,腕间露出的翡翠镯子正是姜雪宁上月赏的,“臣妾怕牵连家族,本想等大典过后再禀明陛下,谁知......”
“够了!”沈玠拍案而起,龙袍扫过御案上的《贞观政要》,“定国公府竟敢如此胆大妄为......”他忽然咳嗽起来,指尖按在龙案上的力道大得几乎要掐进木里。姜雪宁这才注意到,他今日穿的明黄中衣,领口处绣的并蒂莲竟与自己茜素罗裙上的一模一样,只是莲花中心,用的是金线——与薛姝香匣里的“噬心散”金粉如出一辙。
谢危忽然跨出队列,声音里带着冰碴:“陛下龙体不适,恐是中了西域奇毒。臣斗胆,请让臣为陛下诊脉。”沈玠抬头看他,目光在他腕间旧疤上停留一瞬,竟真的伸出了手。姜雪宁攥紧袆衣下摆,看见谢危指尖在沈玠寸关尺上轻点,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的狼首刺青——那是平南王府暗卫的标记。
“陛下所中,乃‘寒蝉散’。”谢危收回手,声音里带着几分刻意的沙哑,“需用至亲之人的心头血为引,方能化解。”他转身看向姜雪宁,墨色眼眸里翻涌着暗潮,“皇后娘娘与陛下夫妻一体,正合此道。”
殿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姜雪宁望着谢危,忽然想起昨夜他说的“至亲心头血”,原来早在三日之前,他便算准了今日之局。翡翠不知何时已跪在她脚边,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柄燕临送的银簪,簪头东珠在日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光,像极了沈玠此刻充血的眼眶。
“爱妃......”沈玠开口,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姜雪宁看见薛姝嘴角闪过的冷笑,看见文官队列里张遮握紧的拳头,更看见谢危袖中若隐若现的匕首——那刀柄上的纹路,与她袖中的青瓷瓶一模一样。她忽然明白,所谓“至亲”,从来不是指夫妻,而是指血脉相连的人。
“陛下,”她向前半步,袆衣上的织金翟鸟在阳光下展翅欲飞,“臣妾愿为陛下取血。”话音未落,薛姝突然尖声喊道:“不可!皇后娘娘昨夜还在服用安神香,若此时取血......”她捂住嘴,眼中闪过慌乱,“臣妾失言......”
“安神香?”沈玠猛地抬头,“爱妃何时......”姜雪宁趁机掀开广袖,露出腕间未褪的红痕:“回陛下,此香乃薛姑娘所赠,说是能治臣妾的心悸。谁知昨夜臣妾竟咳出黑血,太医院说是......”她看向谢危,目光里带着求救,“说是中了西域奇毒。”
谢危适时向前,展开手中 parchment:“臣今早收到密报,定国公府私通西域诸国,走私禁药‘噬心散’‘寒蝉散’。”他指尖划过纸上定国公府密道图,“而这些香料,正是通过皇后娘娘宫中的香炉,送入陛下膳食之中。”
殿内瞬间死寂。薛姝脸色惨白,踉跄着后退半步,却被翡翠伸出的银簪绊倒。姜雪宁看着她跌倒时,怀中又掉出半块虎符——正是当年平南王遗失的那枚。谢危弯腰拾起,眼中燃起复仇的火焰:“陛下请看,这是平南王府的调兵虎符,如今却在薛姑娘身上。”
“不是的!”薛姝尖叫着扑向虎符,“这是臣妾兄长放的,他才是......”话未说完,她忽然剧烈抽搐,七窍流出黑血。姜雪宁嗅到空气中弥漫的苦杏仁味,知道是谢危下了灭口的毒。翡翠适时呈上香炉,里面的香灰已凝成冰晶状——正是“寒蝉散”与“噬心散”混合的征兆。
沈玠看着薛姝的尸体,又看看谢危手中的虎符,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竟带着冰晶。姜雪宁知道,这是“寒蝉散”攻心的迹象。她望向谢危,却见他正盯着自己腕间的红痕,目光复杂难辨。
“陛下,”她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臣妾有一物,或可救陛下。”说着,她从袖中取出青瓷瓶,里面的“忘忧草”在日光下泛着幽蓝光芒,“只是需要有人护法,以防毒血攻心。”
谢危一愣,随即明白她的用意。他解下朝服,露出内里的黑色劲装,腰间别着的正是平南王府的暗卫腰牌:“臣愿为娘娘护法。”沈玠此时已说不出话,只能无力地点头。姜雪宁望向殿外,看见燕临不知何时已站在丹陛之下,一身戎装染着晨露,手中握着的,正是她昨夜托翡翠送去的半颗东珠。
银簪刺破指尖的瞬间,姜雪宁听见谢危在耳边低语:“别怕,这是最后一步。”她望着沈玠喝下混着自己心头血的解药,望着燕临带人包围定国公府的身影,望着张遮拾起薛姝遗落的血书时眼中的痛惜,忽然觉得这鎏金殿宇间的争斗,终究是要落幕了。
香炉里的残香终于燃尽,姜雪宁看着谢危腕间的狼首刺青与自己簪头东珠交相辉映,忽然明白,他们从来不是局外人,而是执棋者。而这盘下了二十年的棋,终于到了该揭晓胜负的时刻。
“娘娘,”翡翠递来丝帕,声音里带着欣慰,“血止住了。”姜雪宁看着帕子上的红梅,忽然想起燕临说的“宁宁戴什么都好看”。原来真正的好看,从来不是珠翠满头,而是能在这吃人的宫里,守住心底那一点星火。
殿外,晨雾渐散,露出湛蓝的天空。姜雪宁扶着谢危的手站起身,看见沈玠已缓过气来,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她知道,这场危机过后,宫里的格局将彻底改变。而她,终于不再是那个被权力摆弄的棋子了。
“谢大人,”她轻声道,“接下来该怎么走?”谢危望着殿外初升的朝阳,嘴角勾起一抹笑:“娘娘只需记住,光总会来的。”姜雪宁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燕临正捧着平南王的玉佩走来,阳光落在他肩头,像极了当年那个在花树下为她别花的少年。
香炉里的余温渐渐消散,却有一缕青烟固执地飘向天际,宛如不散的执念。姜雪宁知道,这宫里的故事,从来没有真正的落幕。但至少此刻,她攥紧了自己的命运,也攥紧了那些不愿再失去的人。
风起时,她鬓边的蜜蜡步摇轻轻晃动,坠珠里的金线终于露出真容——那是用谢危的发丝编成的绳结。原来有些算计,从来不是恶意,而是绝境中的相守。而她,终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