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在太岁头上动了一回土的李长歌身心舒畅,一扫连日来的低落,不仅觉得天更蓝、花更香,连弥弥古丽准备的牛乳都没昨天那么腥膻了。
弥弥古丽颇为好奇地问她,“这是遇到了什么好事?”
“只是突然觉得阿诗勒隼有些话说得还挺对。”李长歌伸出舌头舔掉嘴边一圈奶渍,没头没尾地这样说了一句,搞得弥弥古丽摸不到头脑。
“特勤对你说过什么?”她顺口问道。
“人不应该随便放弃生命,轻轻易易地死掉。”李长歌支着下巴回答她,“我现在明白了。他说得对,人死了就是死了,一切成空,但只要活着,就总能遇到好事。”
弥弥古丽像是被触动了哪里,脸上飞快闪过一抹含义复杂的笑容,“这倒是。你看,我不就遇到你了么?”
这抹一闪而过的复杂神色叫李长歌莫名了一瞬,但她很快被弥弥古丽转移了注意力。
“你不觉得隼特勤对你太好了?如果你是个坤泽,我都要怀疑他喜欢你了。”
“凭什么我是坤泽?”李长歌不满,“为什么不能我是乾元、他是坤泽?”
“可是我觉得特勤一只手就能撂倒你……诶诶诶,我错了,长歌!”
李长歌哼了一声,似真似假地警告弥弥古丽别不把女乾元当乾元,乾元的尊严不容践踏。
“好好好,我们长歌就是最猛的乾元。”弥弥古丽真情实感地吹了一波,转而继续兴致勃勃地调侃李长歌,“说真的,你居然没反驳我说你们都是乾元……你不会真喜欢隼特勤吧?”
草原民风开放,也不是没有男女乾元搞在一起过,弥弥古丽对此接受良好。长于中原的李长歌对这种事的接受程度远没她那么高,听后连连摇头,“两个乾元还是算了吧,如果特勤是坤泽的话……”
她仔细想了想。
如果阿诗勒隼是个坤泽,那没有乾元不会想要得到他。漂亮、强悍,从容貌到体态无一不是美这个字在世间独一无二的具象,女娲造人时一定花了最多心血在他身上吧?
“特勤……倒让我想起一个典故。”李长歌将女娲造人的传说讲给弥弥古丽听。弥弥古丽听了之后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所以,长歌的意思是,我们都是女娲娘娘甩出来的泥点子,特勤却是被亲手捏出来的泥娃娃?”
李长歌翻个白眼,“你想当泥点子你自己当,可别带上我。”
“长歌就算是泥点子,也一定是最好看的泥点子。”弥弥古丽笑起来,“所以,如果特勤是坤泽的话,长歌会喜欢特勤吗?”
会的吧?李长歌想,如果我还是永宁郡主,多半会喜欢他,可我已经不是什么永宁郡主了。我从长安流亡至此,两手空空、遍体鳞伤,爱我的人早已不在、信我的人因我而死,立志摧毁的至今仍在、想要守护的却统统失去,到头来此身漂泊如蜉蝣,今日不知明朝事,又哪里来的力气去爱一个人呢?
弥弥古丽见她闭口不答,以为自己触到了她的伤心事,再开口时语气里难免多了些讷讷,“如果我说得哪里不对,长歌,我向你道歉。”
“没,弥弥,你什么都没说错。我就是突然发现你给我编的手钏好像不知道掉在哪里了,我出去找找,你在这里等我。”
这算不得借口,因为她的手钏确实不知什么时候起从她腕子上消失了,但她仍然觉得心虚,却也在从弥弥古丽身边逃走时莫名觉得自己松了口气。
李长歌拍拍脸颊,将那些恼人的思绪统统扫到角落里,开始回忆那串彩石手钏究竟是什么时候遗失的,好像早上去见阿诗勒隼的时候东西还好端端套在她腕子上?
她一路低头,仔仔细细地从自己帐子寻找到特勤帐子外,一无所获。
阿诗勒隼的帐篷外依然没有守卫,她喊了两声,没人作答,特勤本人好像也不在。她想着阿诗勒隼好像对她私自进他帐篷这件事不是很在意,于是暗暗默念一遍我什么都不碰就是来找我的手钏,然后把帐幔掀开一条缝,偷偷溜了进去。
她晨间来找阿诗勒隼时,帐篷里飘满了宛如草木被碾碎的清甜香味,宁谧平和,温柔地安抚着人心。眼下,那股气味浅淡得几乎闻不见了,李长歌微微感谢可惜。也不知道谁给阿诗勒隼调的香,不仅好闻,连安抚乾元本性的功效都比长安皇宫里那些制香师调出来的熏香好上不少。
李长歌记起自己之前把羊皮卷扔到桌案上的时候似乎听到了一声轻微响动,当时没怎么注意,现在回想,可能手钏就是那个时候从手腕上滑下来的。
她将目光落到桌案上,扫过一卷一卷卷好的羊皮,掠过架在砚台上的毛笔,最终停在一只空了的银碗上,碗底还残留着一点黄褐色的药汤。
李长歌突然想起昨日王庭使者的古怪问话,牙帐似乎对阿诗勒隼的身体状况格外关心……是旧伤?还是沉疴?
她想着,拿起那只银碗,放在鼻端嗅了一下,又鬼使神差地用手指沾碗底残留的一点药汤送进嘴里。
……好像有哪里不对。
李长歌不谙医术,对药材也无多少了解,可这味道她熟悉得紧。
药汤略粘稠,入口初苦且涩,微酸泛腥,余味里又有那么点甘甜——她在乐嫣那里尝过很多次类似的东西,是专门用来抑制坤泽雨露期的汤药。
不对、等等,阿诗勒隼的帐篷里怎么会有抑制坤泽雨露期的汤药?
难道——
一个无比荒谬的念头闪电般从她脑中划过。
——王庭使者奇怪的问话、牙帐对阿诗勒隼身体状况的异常关注。
——从安谧宁静到生人勿进,过于鲜活的气息改变。
——那气味始终缭绕在阿诗勒隼周围,仿佛熏在他的衣服上。
如果这样的话,那一切都解释得通了……草原从无败绩的战神竟然是个坤泽。
李长歌猛地掐住自己胳膊。
会疼,不是做梦。
“李长歌,你怎么在这里?”
阿诗勒隼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李长歌猛地转身。
帐幔又一次掀开,风穿帘而入,拂起她脸侧刘海儿。
逆光而立的男人,轮廓被凝练至极,无一处不优美、无一处不流畅,是战神,亦是杀神。
银碗摔落在地,最后一点药汤流出来弄脏了一小块地毯。
“你——”李长歌涩声问他,“要杀了我吗?”
他们行至一片空旷草野前。
天晴如洗,烈日当空,草场一碧万里,湖泊在远处荡着粼粼波光。
李长歌安慰自己,跑是跑不掉,但埋骨在这样一处美景里也算不亏。
“怎么不说话?以永宁郡主的秉性,这个时候难道不该跟我做个交易?”
听阿诗勒隼这么问她,李长歌心里一松,“你连刀都没带,我怕什么?”
“杀你何需用刀?”阿诗勒隼抱臂哼笑一声,目光从李长歌纤细的脖子上扫过,寓意分明。与他颇为沉静自若的神情比,他的状态委实没那么好,再怎么掩饰,也能寻到一两分憔悴之色。
李长歌知道他现在正处于坤泽最要命的雨露期里,她不知自己从哪儿得来的勇气,居然大着胆子调戏了他一句,“想不到特勤的味道倒是好闻得紧。”
“你也不差。”阿诗勒隼出乎意料地没动怒,“想在草原上活下去最好记住一件事,李长歌,嘴闭严,不该说的别说。”
被警告的人绕着他转了两圈,忽而问道,“有多少人知道你是个坤泽?王庭肯定知道。鹰师的话,也需要人帮你遮掩……穆金?”她实在聪明,三言两语便将事实推断了个大概,继而接着又说:“弥弥告诉我坤泽在草原上是被争抢的对象,部落以拥有最漂亮的坤泽为荣。如果特勤的身份暴露,大可汗会处置特勤?”
阿诗勒隼神情不动,“继续说。”
“特勤不止是草原上最漂亮的坤泽,也是从无败绩的战神,每个部落都会想要得到您,而大可汗绝不会轻易将你嫁去任何一个部落。您做鹰师特勤,是对汗位的保证;做某个部落的阏氏,却是对汗位最大的威胁——特勤可知,在我们中原,有一个词叫红颜薄命。”李长歌说到这里,似也察觉到自己的用词过于冒犯,语气中不由多了一分歉意,“一个会引起草原内部纷争的隐患、一个随时会对汗位造成威胁的养子……特勤,那日若到来,大可汗会杀了您,他本就对您不甚放心。”
她师从房玄龄,试图说服某个人的时候向来都是循循善诱、娓娓而谈,好像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为你好、每一句话都在为你谋算。
阿诗勒隼却不吃这套,“不必跟我绕圈子,想说什么直接说。”
李长歌笑了笑,露出点被识破后的不好意思,阿诗勒隼却知道那也是她伪装出来的。
“我可以帮您,特勤。”
“你打算怎么帮我?”阿诗勒隼上下打量她一轮,眼露促狭,“以乾元的身份?”
啊?
李长歌反应过来后,脸上立刻暴红一片,慌忙摆手,“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所学皆在计谋,特勤将我带回草原,不也是看中这点么?”
阿诗勒隼不置可否,“我不杀你已是不错,李长歌,别得寸进尺。”
“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是真心帮你。硬要说的话,感谢您遵守了与公孙刺史的约定。”李长歌自觉语气相当坦诚,“当初特勤若毁约,公孙刺史于九泉之下也拿您毫无办法。”
阿诗勒隼盯了她许久,好似在评估她这番话有几分可信。
半晌之后,他开口问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想得到什么?
李长歌有一瞬间的茫然,她自己其实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只是不愿让这样一个人被不如他的乾元按在身下肆意折辱?女乾元歪过头,认真思索片刻后反问,“那,特勤没在我识破您是坤泽后立刻杀了我,是因为什么?”
“不想你这么轻易就死了。”
“那我也是一样,不希望你这么轻易就死了。”李长歌沉吟一番,莫名觉得自己这么说似乎不太好,于是生硬补上一句,“我说过我会为公孙刺史和㮶州军民报仇,特勤的命是我的。”
阿诗勒隼闻言轻轻蹙起眉,自言自语,“你可真是个奇怪的人。”
“彼此彼此。”李长歌微笑着回答他。
一个半真半假、不知能为对方做到何种程度的联盟就此成立了。
风吹过旷野,牵起两人衣角。
“伸手。”阿诗勒隼突然开口。
李长歌不明所以地伸出手。
一串彩石手钏被套到她手腕上。
“小心点儿,别再弄丢了。”阿诗勒隼松开她的手,“再丢一次就真找不回来了。”
李长歌一颗一颗转过手钏上的彩石,心中一动。
“特勤,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非常、嗯、贤妻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