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冢

这片土地是喧嚣过后遗落的静默。那些曾经吵闹的、跃动的生命，此刻，陷入了永久的沉睡。

他们会在做着什么样的梦？是流连忘返的美梦，困顿其中的噩梦，亦或只是一片空白、名为虚无的迷惘？

而无法入睡的生灵，连拥有梦境的资格，都已被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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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将艾拉安顿在一个远离血腥与喧嚣的隐蔽岩缝中。医师的伤势很重，但更重的是那双眼睛里沉甸甸的、目睹了一切毁灭与背叛后的死寂。

天天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鼻子轻轻推去一些能止血镇痛的草药。然后，她转过身，消失在嶙峋的怪石阴影里。

天天去哪了？

她走向那片山麓中唯一的、不曾被仇恨火焰灼烧的净土——安葬着招风的蝴蝶花丛。

这里，时间仿佛被某种温柔而悲伤的力量凝滞。

花朵依旧违背季节地绽放，吞吐着幽蓝与淡紫的荧光，无数色彩斑斓的蝶群是这里永恒的守墓者，它们翩跹起舞，翅膀扇动间洒落细碎的、带着微甜腐殖气味的鳞粉，像是永不间断的祭奠。

她蜷缩下来，陷入那松软的、仿佛还残存着招风最后一丝清冷气息的泥土。

哥哥的存在感从未如此强烈——无处不在的蝶翼低语都是他的痕迹；又从未如此遥远——她再也嗅不到那缕熟悉的、带着疏离的温暖。

她不再狩猎，生存的本能已被一种更深沉的死寂覆盖。她仅靠舔食花叶上清晨凝结的露珠和蝴蝶分泌的、带有奇异甜味的透明物质，维持着胸腔里那一点微弱如风中残烛的生命之火。

她的身体正进行着一场寂静的葬礼。

原本富有光泽的毛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大片大片地失去色彩，变得灰白、干枯、脆弱。

仿佛一夜白头，耗尽了全部的热望与生机，只余下一身寒霜般的萧索。

绝望不再是撕心裂肺的剧痛，而是化作了无处不在的、凄迷的冷雾，从她每一个毛孔渗透进去，将她从内到外彻底凝固，与那个充满血腥味的世界彻底隔绝。

风穿过花丛，蝴蝶翅膀的密集震颤声汇聚成一种直抵灵魂的低语。她闭上眼睛，将湿冷的鼻尖埋在前爪灰白的绒毛里，那低语便不再是声音，而是化作了清晰得令人心碎的字句，在她空洞的心谷中回荡——

“妹妹…离开这里…活下去…”

“仇恨的循环…该结束了…这不是…我们的路…”

“蝴蝶…会带来我的遗言…愿你…自由…”

他的声音依旧带着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与疏离，却浸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深切的释然。

蝴蝶会带来他的遗言。 而她，是这世间唯一的、也是最后的接收者。

这份来自亡者的、跨越界限的温柔，成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它如此真切地证明过爱的存在，却又如此彻底地，宣告了她生者世界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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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寨子里，短暂的“胜利”狂欢迅速褪去，露出底下更深的死寂与空洞。

他 对这一切毫无感触。

此刻，这种认知的绝对缺失保护了他，也彻底囚禁了他。

他只是下意识地用爪子扒了扒地面，心脏的位置，又泛起那种空洞而细微的、无法理解的刺痛感。他烦躁地甩了甩头，将这归咎于颅内未痊愈的隐痛。

他不知道，他此刻的麻木与遗忘，正是远方那只正在死去的混血犬生命中最后几根支撑物崩毁的号音。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艾斯、贝贝、乐乐……都成了刻在她“原罪”清单上、无法磨灭的名字。

小砾看着眼前这只对任何逝去的名字都毫无反应的德牧，眼中带着未散的惊恐与迷茫，喃喃道

“好像一切都错了，全都乱了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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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天在花丛中抬起头，灰白干枯的毛发在带着寒意的山风中无力地飘动，如同秋日最后的枯草。她望向瓦伦那山麓终年积雪的峰顶，那里纯净、冰冷、空无一物，像极了世界最初的模樣

也像极了最终的归宿

“我也梦见过，”

她对着空气，也是对招风低语，声音沙哑得几乎被风声吞没，

“梦见和他，和阿奇，能一起离开这个地方。”

那梦境曾如此鲜活滚烫，充满了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没有仇恨，没有猎杀，只有彼此温暖的皮毛相抵。

但现在，梦该醒了。它像阳光下的肥皂泡一样碎裂，只留下冰冷刺骨的现实。

或许自始至终，她都未曾真正拥有过这些美梦，一切不过是绝望中滋生的、恍惚的幻想，是意识编造出来麻痹痛苦的毒药。

她终于明白，当所有被指认的“罪人”都纷纷死去，最后一个活下来的，便是最大的罪人。所有的斗争、所有的牺牲，用暴力和鲜血争取来的一切，都无法洗刷暴力本身所带来的永恒罪孽。

世界并非猎户寨所宣扬的非黑即白，而是一片无尽的、令人窒息的、永恒的灰色。

“我决定将自我流放。”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那是所有情绪燃烧殆尽后的死灰。

“或许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或许所有以暴力手段所争取的胜利，仍有一块无法辩驳的灰色地带……”

她顿了顿，说出了那个自世界诞生之初便烙印在所有猎杀者灵魂深处的、诅咒般的词语。

“这就是——

猎者的原罪。”

她的流放，并非逃离，而是对这原罪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承担。

在这片为她哥哥和她自己共同准备的蝶冢之中，名为天天的猎犬正在寂静中死去

而某种更古老、更冰冷、更接近荒野本质的力量，正在她的躯壳内彻底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