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云社后台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苏韵锦握着狼毫笔的手悬在半空。郭麒麟仰靠在藤椅上，闭着眼任她勾画眉眼，睫毛在瓷白皮肤投下鸦羽般的影。窗外知了叫得正凶，震得案头青瓷笔洗里漾起细密涟漪。
"郭老师倒是生得一副好骨相。"她蘸了朱砂点在他眉间，"这卧蚕要再晕开些，才是正宗的杜丽娘。"
郭麒麟忽然睁眼，瞳仁里晃着碎金般的光："苏老板当年给多少人画过妆？"话音未落，后台木门"砰"地被推开，穿枣红大褂的老先生杵在门口，龙头拐杖敲得水磨石地面咚咚作响。
"胡闹！"陈九龄的银须随着喘息颤动，"相声演员画戏妆，老祖宗的规矩还要不要了？"
苏韵锦的笔尖在宣纸上洇出墨团，恰似那夜医院地砖上的中药渍。她认得这位德云社的元老，当年在京津戏曲界，谁不知陈老先生的单弦牌子曲是一绝。
郭麒麟慢悠悠坐直身子，鬓边的翠钿随着动作轻晃："师叔，民国那会儿侯宝林大师还跟白云鹏学京韵大鼓呢。"他指尖转着湘妃竹折扇，忽然"唰"地展开，"您听这段《风雨归舟》改的太平歌词——"
"住口！"陈九龄的拐杖扫过妆台，珐琅妆奁应声而落。五色油彩泼洒在青砖地上，像极了春和社被暴雨打落的丹桂。
苏韵锦蹲身去捡碎片，锋利的珐琅边缘割破指尖。血珠坠在孔雀蓝戏服上，让她想起第一次登台弄脏了父亲的蟒袍。那日苏砚卿握着她的手说："戏服染了血才是活的，当年杨小楼唱《长坂坡》，枪尖挑破的靠旗还收在梅兰芳纪念馆呢。"
"陈师叔。"郭麒麟忽然用戏腔念白，"您可记得我师父书房挂着的那幅字？"他蘸着苏韵锦指尖的血，在折扇上写就"移步不换形"五个朱砂小篆，"梅先生当年改戏，不也是这么说的？"
走廊里传来催促上场的铃声。陈九龄望着扇面怔忡良久，忽然伸手替郭麒麟正了正头面的点翠凤钗："当年给你开蒙说《八扇屏》，倒没看出是个混不吝的。"老人转身时的叹息散在穿堂风里，"罢了，且看你们能闹出什么花样。"
苏韵锦望着镜中人的鸳鸯眉，恍惚觉得这场争执早在父亲给她讲《幽闺记》时就埋下伏笔。郭麒麟突然伸手拂去她肩头脂粉，温热的掌心隔着纱缎传来细微战栗："苏老师，该给杜丽娘系斗篷了。"
彩排现场飘着细雪般的柳絮。当郭麒麟踩着锣鼓点登场时，观众席响起惊诧的抽气声。他改良的灰缎大褂镶着昆曲特有的水纹边，手中折扇开合间，竟将相声的"说学逗唱"化作了《牡丹亭》的"唱念做打"。
"都说戏台小世界，您诸位瞧我这身段——"他旋身甩出水袖，京胡突然转为西皮流水，"是那柳梦梅来寻画，还是郭麒麟在说书？"
苏韵锦在侧幕攥皱了戏本。方才被他抚过的肩头仍在发烫，那温度顺着血脉游走，竟让她想起父亲手把手教甩水袖的旧时光。忽然有人往她怀里塞了个暖手炉，转头看见小徒弟挤眉弄眼："郭老师特意让准备的，说您手冷。"
台上正说到《黄鹤楼》的包袱处，郭麒麟忽然朝侧幕拱手："有劳苏老板接个下句。"追光灯打过来的瞬间，苏韵锦听见自己清亮的嗓音穿透场域：
"他年若傍蟾宫客——"
"不是梅香是柳郎！"郭麒麟的接腔引来满堂彩。观众席有位白发老者跟着鼓点摇头晃脑，苏韵锦瞳孔骤缩——那分明是还在复健的父亲，枯瘦的右手正随着板眼轻叩轮椅扶手。
散场时，郭麒麟在消防通道堵住她。他鬓角的翠钿还未卸，在安全出口绿光里幽幽发亮："苏老师方才接的那句，比我们排过的任何一次都好。"
苏韵锦背贴着冰凉瓷砖，闻见他衣领间若有似无的沉水香。这气息与父亲常用的龙涎香不同，却同样令人想起古戏楼幽深的回廊。她忽然发现他大褂第二颗盘扣松了，露出锁骨下方小小的朱砂痣，恰似工尺谱上的板眼记号。
"因为..."她伸手替他系紧盘扣，"我看见了观众席的..."
话未说完，郭麒麟突然握住她手腕。安全门外的喧嚣骤然退去，只剩彼此交错的呼吸在狭小空间里蒸腾。他指尖抚过她掌心结痂的伤口，那里还沾着彩排时的胭脂。
"苏韵锦。"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等春和社保住了，我给你补全本的《游园惊梦》如何？"
窗外惊雷乍响，今年第一场秋雨来得猝不及防。雨幕中的霓虹灯牌晕染成迷离的色块，像极了被泪水洇开的戏妆。
---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