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山别苑至山前学堂，丛林幽径程娮不知走了多少遍，她走走停停，像初入山间的旅人，初冬的枯叶与细雪混杂，濡湿了脚下的林间道。
天高云淡，程娮抖落皮毛与眼睫上沾染的白霜，还未行至跟前就听到了学堂内传来的争执喧嚣。
穿过长廊，竹帘摇曳着铜铃阵阵，那吵嚷人声愈发清晰，程娮步子缓缓，不紧不慢，却是听得正认真。
案上的香炉正袅袅地飘着沉烟，凛冬已至，火盆子烧的正旺，案台上盆景松挺拔，遮住了由东侧斜射进来的日头，书简堆作一叠，墨笔有序排列，隽秀亦或豪纵字体是各不相同，却同样赏心悦目。
皇甫夫子方才结束策论课，前脚方踏出了门槛，后脚屋内弟子们便吵嚷了起来，医时救弊，济世匡时，连同燃烧的炭火一同驱散屋内的严寒。
“那按照师兄的意思，这流言不仅不止，还要广而传之？”
年轻的世家公子最是气盛，如今连礼仪都顾不得，顶着歪仄的发冠对相邻的公子怒目而视。
“师弟此话何以见得，我只是说要多听听民众的看法，以民为本不是我们一直所学的道理吗？”
年长的公子略显沉稳，此刻也像是乱了心气，唇齿微微打颤。
“若是如师兄所说，人人都得以议论朝政非议皇室，那何来的权？”
年轻公子以掌击案，以宣泄自己的不满。
“若是不晓民意，官是做谁的官？”
程娮抚上桐木门的掌间一顿，伴随着茶盏落地，粉身碎骨的清脆，徐徐推门而入。
入目第一眼瞧见的，是端坐在案边隔岸观火，饮着茶盏整合竹简的桑睦舟。
她端坐于首排，身侧是空着的蒲团，随着涌入的寒风轻轻拂动她的衣角，鸦睫微颤，手指轻阖，不显山不露水的淡然处之。而一旁侍立的书童见了，便忙将地面的狼藉收拾整洁，哪怕连水渍也用帕子擦了个干净。
桑睦舟师兄们何以动这么大气，只是辩论而已。
她桃眸微敛，笑意晏晏，起身亲昵揽过程娮的臂弯，搀着一同坐在蒲团上。
程娮视线在二人间一转，年轻公子家中有人嫁予封王成了侧妃，算是如今皇室八竿子以内的亲戚。而年长一些的公子，是文帝继位后提拔上来的寒门子弟。
桑睦舟娮娮大病初愈，怎的不休息就来学堂了？
程娮唇角多了笑意，收回了探视的眸子转而去看从儿时起，便伴她一同在白鹿山长大的表姐姐。
世人言白鹿山双姝，无非是桑公膝下的孙女和外孙女——桑睦舟与程娮。
程娮马上我和母亲就要下山随父亲去骅县赴任了，临行前来和表姐与诸位师兄弟们道个别。
桑睦舟掌心攥着似冬日融雪般温度的手指，用体温捂着，拉着程娮坐在书案后的蒲团上，回首去瞧闹得不可开交的学堂，默然叹息。
桑睦舟你走之后，这学堂里见不着你怼得他们目瞪口呆，倒还不习惯了。
程娮垂眼笑意浅浅，将视线投到那辩论的二人身上。当今圣上提拔寒门，那二人间表面上关于民意的论述，实则是寒门与世族的辩论。
程氏是近些年提拔的寒门，桑氏却是世族，这寒门与世族间的话题，她向来都只秉承中立观点，此时见着二人无奈摇了摇头。
程娮二位师兄都所言在理，只是流言该止，民意不可挡，就看为官者能否分辨得清，什么是刻意挑起的流言，而什么是建言献策的民意了。
桑睦舟递上前一杯茶，程娮垂眸道谢后接过。
程娮而如何分辨，不正是先生教的吗？
二人虽面上还有些不满，但也不知如何回应。
“程师妹怎的还未休养好就来了？”
“寒冬腊月，程师妹身子弱，还要多注意些才好啊。”
程娮心知他们或许对自己方才不站队的言论心有不满，但心知劝人点到即止，况且道不同也不必强制相为谋，无所谓地笑了笑。
程娮我不日即将下山，来与师兄弟们和表姐道个别。
一行方才闹得不可开交的世家子弟面面相觑，心虚笑了笑。
“程师妹这一走，倒是没人与我们策论了，还怪不适应的。”
“程师妹比袁师兄讲义气多了，起码还来与我们道个别。”
程娮听到熟悉的称呼微微发愣，却只是片刻就恢复了神情，一如往常。起身屈身拱手，以男子礼相赠，而师兄弟和桑睦舟也起身回礼，为程娮送上不知何时才会再见的践行。
程娮师兄们策论可莫要再意气用事和偏激了才好，程某等待各位师兄登庙堂，为生民立命。
以礼相待的少年们带着满身的意气风发，在书院里期盼着属于他们的璀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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