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借鉴。也是暂时回归了。)
一
凌晨四点,我被一阵雨声叫醒。不是那种急促的敲打,而是无数细小的手指,轻轻抚过瓦片、树叶、铁皮棚顶,像替一座仍在做梦的城市整理凌乱的发梢。我推开窗,空气里带着被雨水翻新的土腥味,仿佛有人把去年的落叶、前夜的尘埃、甚至更远处的山火余烬,统统揉进一块潮湿的布,再猛地抖开。楼下小巷的路灯还没熄,光被雨丝切成一段一段,漂浮在黑暗里,像一列不肯靠站的夜航船。我靠在窗沿,忽然意识到:所谓景色,并不是山水草木的简单组合,而是此刻我胸腔里被雨水点亮的那一点微光——它既不属于城市,也不属于雨,只属于一个突然被唤醒的人。
二
天亮以后,雨停了,我决定走路去上班。从城西到城东,要穿过一条废弃的铁路。铁轨两侧,野菊和鬼针草已经长到膝盖,铁锈像干掉的血迹,沿着枕木蜿蜒。旧信号灯歪着脖子,玻璃罩里结满蛛网,却仍固执地亮着一盏暗红,仿佛替早已远去的列车守着最后一班岗。我踩在碎石上,听见鞋底与砂砾摩擦发出“嚓嚓”声,像有人在耳边撕开一封迟到的信。远处,一列新高铁从高架桥呼啸而过,白色车厢一闪而逝,与脚下这条锈轨形成一段被折叠的时间:同一空间,两种速度,各自沉默。
铁路尽头是一片拆迁到一半的城中村。残墙上,还留着前住户的涂鸦:一个笑脸、一句“我想你”、一只蓝色海豚。瓦砾堆里,一株石榴树居然开了花,火红的花瓣落在水泥板上,像打翻的颜料。更远处,一台挖掘机正伸长脖子,嘴里叼着半堵墙,灰尘在阳光里飞舞,像一场慢镜头的雪。我站在那里,突然生出奇怪的错觉:那台机器并非在拆除,而是在替大地拔掉一颗坏牙,疼痛过后,会有新的齿列在泥土里生长——只是再也不是原来的咬合方式。
三
傍晚下班,我绕道去了江边。洪水季刚过,水位退得很慢,滩涂露出一截截黑色的竹桩,像远古巨兽的肋骨。夕阳把云烧得通红,又倒进江面,被水流拉成一条长长的、抖动的金线。渔政船突突地开过去,留下一道蓝白相间的浪,把金色切成碎片。几只白鹭站在浅水里,忽然齐刷刷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像一把把折扇同时打开,又合上。
我沿着堤岸走,看见一个老人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三盆含羞草。他手里拿着一只旧收音机,播放着七十年代的粤语老歌。见我驻足,老人用塑料普通话招呼:“小兄弟,买一盆吧,一碰就害羞,回去逗娃。”我笑着摇头,说家里阳光不好。老人也不恼,指指天:“阳光这东西,跟好运一样,省着省着就没了。”我蹲下来,用指尖碰了碰含羞草的叶片,它们果然迅速合拢,像一群训练有素的僧侣,听到木鱼声便低头合十。那一刻,我觉得整片江堤都静了一拍,连浪头也退得小心,仿佛怕惊扰了这些小叶子的祷告。
四
夜里十点,朋友发来消息,说城北山顶的绣球花开了,要不要去夜拍。我犹豫了一秒:明早还有例会。可随即想起白天那株石榴树,想起含羞草合拢时空气的震颤,便回了一个“去”。半小时后,我们沿着防火道上山。车灯扫过之处,蕨类植物张开的叶脉像无数双绿色的手,接住光,又迅速松开。到了半山腰,月亮刚升,大得几乎失礼,像一面被擦得太亮的铜镜,把山脊照得发白。风从松针间穿过,带来松脂与夜来香混合的味道,闻久了,竟有微醺的错觉。
山顶是一片人工种植的绣球海。夜色下,花球变成一簇簇幽蓝、暗紫、月白的灯笼,浮在黑色草坡上。朋友支起三脚架,用慢门捕捉星轨。我关掉头灯,让眼睛适应黑暗。渐渐地,每一朵花都有了微光,仿佛内部藏着一颗被压抑的小行星。远处城市的灯火在谷底闪烁,像一锅煮开的铁水;而我们头顶,银河静静倾泻,像有人打翻了一盆盐。两种光,一横一纵,把夜空钉成一张巨大的坐标纸。我忽然明白:景色之所以动人,并不在于它多么宏大,而在于它允许一个渺小的点(此刻的我)被精确标注,却又同时被无限稀释。
五
下山已是凌晨一点。车停在废弃的观景台,我们抽烟,不说话。山下高速公路的车流变成一条橙红色的蠕动线条,偶尔有货车鸣笛,声音被山谷放大,又迅速被黑暗吸收。朋友突然问:“如果明天地球就毁灭,你想带哪一段景色走?”我脱口而出:“凌晨四点那场雨。”他笑我傻:“雨怎么带走?”我也笑,却认真回答:“那就带雨声,把全世界的耳机都连上,一起听雨刚落在铁皮上的那一秒。”说完,我们都沉默了。烟头明灭,像极了一颗不肯命名的小星。
六
回家路上,我开窗,风灌进来,带着绣球花、松针、江水、铁锈、野菊、石榴、含羞草、泥土、灰尘……所有白天经过的味道,此刻像被雨水重新搅拌,再一股脑塞进车厢。我深吸一口气,胸腔胀得发痛,却舍不得呼出。电台里正在放一首老掉牙的《橄榄树》,齐豫唱到“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时,我正好驶过一盏昏黄的路灯,光斑在挡风玻璃上滑过,像一片无声的浪花。
我想,所谓景色,从来不是“我”与“它”的对峙,而是一场漫长的渗透:雨渗透瓦,铁轨渗透时间,挖掘机渗透旧墙,含羞草渗透夜色,银河渗透瞳孔,而我,用车速、呼吸、心跳、记忆去渗透它们。最终,所有景色都会消散,只剩一点温度留在皮肤上,像雨后留在铁栏杆上的余温——不灼人,却足够让你在下一个黎明,愿意再次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