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借鉴。)
这雨,是几时开始下的,我竟全然不知。待到发觉时,窗外已是淅淅沥沥一片了。我正对着一卷古人的诗稿出神,那墨迹在灯下泛着幽光,仿佛隔着千年的烟云,在向我低语。雨声初起时,极轻,极缓,像是谁家女子在深夜弄箜篌,弦音若有若无,飘忽在梦与醒的边缘。我不由得放下手中的笔,将身子往椅背里靠了靠,静静地听了起来。
这书房里只亮着一盏孤灯。灯罩是青瓷的,光从里面透出来,便染上了一层温润的、旧旧的色调,只勉强照亮书桌这小小的一圈天地。光晕之外,便是大片大片的、流动着的黑暗。书架的轮廓在这黑暗里模糊了,成了一座座沉默的山峦;那些整齐排列的书脊,也失了白日里的分明,化作山壁上斑驳的、看不真切的苔痕。而雨声,便从这黑暗的深处,一丝丝,一线线地渗透进来,充满了整个空间。它不像夏日的暴雨那般喧哗霸道,倒像是无数春蚕,在贪婪地啃食着桑叶,那沙沙的声响,绵密而又执着,仿佛要将这夜,连带着我的思绪,一点一点地蚕食殆尽。
这样的雨夜,是顶容易让人生出些无端的惆怅来的。那雨脚落在瓦上,打在芭蕉叶上,汇成一股细流,又从屋檐断断续续地滴落下来,每一滴都像是一记小小的、清冷的鼓点,敲在人心上最空寂的地方。我忽然想起,古人似乎是最懂得听雨的。蒋捷的词里说得好:“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寥寥数语,便是一生。我此刻听雨,既无歌楼上的旖旎,也无客舟中的苍凉,更谈不上僧庐下的彻悟。我只是独坐在这一方书斋里,像一个偶然的、无关的旁听者,听着这时而疏落、时而绵密的雨声,心里头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这雨水一丝丝地抽走了,又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悄地漫漶进来。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回那卷诗稿上。写这诗的人,早已化作了尘土,连他所属的那个时代,也成了史书里几行淡漠的记载。可他彼时的心绪,他那一点莫名的欢欣或愁苦,却借着这墨写的笔画,固执地留存了下来,穿过漫长的时光,在今夜,与我的寂寞相遇。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法。文字这东西,是何其的脆弱,兵燹,水火,时光的蛀蚀,都可以让它湮灭无闻;可它又是何其的坚韧,竟能承载起一颗心灵全部的重量,逆着时间的洪流,漂泊至今。我想,此刻窗外千万雨丝,落地便碎了,散了,再无踪迹;而我这灯下寥寥数行诗句,却可能比这雨,比我,比这夜,存在得更久远。
雨声似乎更密了些。我站起身,踱到窗前。玻璃上纵横着雨水的痕迹,像一道道泪痕,将窗外的世界扭曲、模糊成一片混沌的光影。远处街角那盏路灯,在雨幕中化开成一团昏黄迷离的光晕,像一个疲倦的、欲睡的眼睛。街上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柏油路面,反射着这微弱的光,成了一条寂寞的、流淌着的河。这天地间,仿佛就只剩下了这无边无际的雨,和我这一盏如豆的孤灯。我们彼此对峙着,又彼此陪伴着。
不知怎的,我忽然怀念起故乡老宅的雨来了。那儿的瓦,是青黑色的,雨落在上面,声音要更清脆些,更实在些。雨水顺着瓦垄流下,在檐下挂成一排晶莹的珠帘。底下是长满青苔的石阶,雨滴砸在青苔上,便悄然无声地融了进去,只留下一圈深色的水渍。那时我还是个少年,心里装着整个江湖,每逢这样的雨夜,便会搬个小凳,坐在廊下,听祖母讲那些不知流传了多少代的故事。故事里的狐仙与书生,侠客与隐士,便在淅淅沥沥的雨声里,活灵活现起来。那时的雨,是带着人间的烟火气的,是温暧的,是可以入梦的。而今夜的雨,却只有彻骨的清寒,与一种无所适从的孤独。
夜,深得如同古井。雨仍没有停歇的意思。我回到书桌前,看着那圈昏黄的灯光,它在这广大的黑暗与连绵的雨声里,显得那么微弱,那么固执。我吹熄了灯,刹那间,无边的黑暗涌了上来,将我完全吞没。而那雨声,在失去视觉的夜里,却愈发地响亮、清晰起来,它不再仅仅是声音,而成了一种触觉,一种温度,一种无所不在的存在。我静静地坐着,感觉自己仿佛也化成了一滴雨,融进了这秋夜无尽的、凉薄的湿润里,向着那不可知的深处,沉沉地、缓缓地坠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