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借鉴。)
这遗憾,不像利刃,能给人一个痛快的了断;它倒像一根生了锈的、柔韧的丝线,缠绕在民族的指节上,平日里浑然无觉,只在某些不经意的时刻,猛地一收紧,便勒出一道深深的、不见血痕的印子来,那隐隐的、沉坠的痛,便从指尖,一路传到心里去。
我总爱在黄昏时分,踱进那些无名的、荒废的园子里去。这并非为了寻什么奇花异草,倒是贪图那一份人去楼空后的岑寂。脚下是破碎的方砖,缝里倔强地探出些青青的野草;亭台的朱漆剥落了,露出底下灰白的木纹,像老人脸上寿斑的底色。风穿过空荡荡的楹联与匾额,发出呜呜的声响,你侧耳细听,那声响里,仿佛有旧日宴席上的笙歌,有文人墨客的吟咏,但定神再听,却只剩下风声了,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你明明站在这里,触手可及的都是实在的砖石土木,可你又觉得,你与这园子真正活过的那个时代,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透明的厚壁。你只能将脸贴在那冰冷的壁上,向内张望,里面人影憧憧,衣香鬓影,却永无回应。这是一种被拒之门外的、清醒的遗憾。我们这些后来者,永远成了自己家宅门口的陌生客。
这遗憾,有时也凝结在那些静默的器物之上。博物馆的玻璃柜子里,一盏宋代的影青瓷盏,釉色是雨过天晴那般温润,形态如一朵将开未开的玉兰,优雅得叫人心疼。它完美无瑕地立在那里,灯光下,泛着千年不变的、内敛的光泽。可我们都知道,它是一件“物”,一件“古董”。它再也不能被一双温热的手捧起,去承接那刚刚点好的、浮着细沫的茶汤;再也不能在某个春日午后,伴着友人的清谈,映照出一张怡然自得的脸。它的生命,在离开它所属的那一整个生活场域时,便已然终结。我们今日的赞叹,不过是站在它生命化石前的凭吊。那创造它的巧思,那使用它的情趣,那赋予它灵魂的整个时代的呼吸与脉搏,都已风流云散,再也寻不回来了。我们保全了它的“形”,却永远地失落了它的“神”。这是一种面对完美废墟时,无力的、怅惘的遗憾。
而最沉重的一种遗憾,莫过于在故纸堆里,与那些夭折的智慧迎面撞上。你读《梦溪笔谈》,会惊异于沈括那颗在十一世纪便思考着石油利用、地形变迁的头脑;你看《天工开物》,会感叹宋应星笔下那早已系统化的、灿烂的农业与手工业技术。这些思想的星火,本可以成燎原之势,但它们却像落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涟漪,便沉没了,此后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寂。我们并非没有过叩响现代科学大门的指节,只是那门,终究未能敞开。这遗憾,不是为着一项两项的发明创造未能延续,而是为着那一种看待世界、探究世界的可贵方式,那种蓬勃的、原发的“格物”精神,未能形成一种绵延不绝的传统。它被种种无形的力量——或许是制度的僵化,或许是观念的桎梏——轻轻地,却又决绝地,扼杀在了摇篮里。后人只能从那些残存的文字里,去拼凑、去想象一种本可能截然不同的历史轨迹,这想象本身,便是一种最深刻的折磨。
这千般遗憾,万般怅惘,归根结底,或许都源于一种“断裂”。时间的、文化的、精神的断裂。我们与我们血脉所自的那个庞大而复杂的文明体系之间,出现了深刻的、难以完全弥合的裂纹。我们成了继承了一座无与伦比的、然而钥匙却已大半遗失的宝库的子孙。我们知其珍贵,却往往不知其所以珍贵;我们能抚摸其轮廓,却难以激活其灵魂。
夜色愈发浓了,窗外的城市依旧喧嚣,但那是一种与历史无关的、面向未来的喧嚣。我合上眼,仿佛能听见,在那无边的黑暗深处,有无数个声音在幽幽地叹息。那是屈原在泽畔的悲歌,是杜甫在破船里的呻吟,是李煜在月下的低泣,是曹雪芹在寒夜里的咳嗽……这万千的叹息,汇成一条无声的、沉缓的河流,从远古流到今天,流到我的耳边,流进我的心里。
这遗憾,便是我们民族背上那看不见的、沉重的行囊了。我们驮着它,走得踉跄,有时甚至想将它全然抛弃。但我们知道,我们不能。因为这行囊里,不仅装着失败与教训,也装着曾经的辉煌与梦想;不仅有无尽的哀愁,也有不灭的尊严。我们唯有背负着它,知其沉重,而仍奋力前行,方能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能稍稍慰藉那历史深处,无尽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