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疼痛的幻觉

（有借鉴。）

这痛楚，是悄然潜入的。

起初，它只是记忆深处一丝若有若无的痒，像沉在水底的鱼，偶尔吐出一个微小的气泡，在意识的湖面轻轻破裂，不留痕迹。但不知从何时起，那气泡变成了暗流，那痒，蜕变成一种确凿的、固执的存在。它盘踞在我那已不存在的左手食指上——是的，仅仅是那一根食指——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它的领土主权。

我的食指，此刻正静静地躺在某个远方城市医疗废物的焚化炉里，或许早已化为一缕青烟，一撮白灰。然而，在这里，在我身体疆域的版图上，它却无比鲜活地“存在”着。这是一种悖论，一种清醒的疯癫。我明明睁大眼睛，看着那包裹着洁白纱布的、圆满的残端，像一个突兀的句号，终结了手掌流畅的线条。但我的大脑，我那固执得近乎残忍的大脑，却拒绝承认这个句号。它依然忠实地、一丝不苟地向我描绘着那根食指的每一个细节：指甲盖上那个小小的、月牙形的白斑，第一指节内侧那道小时候被镰刀划破留下的浅疤，甚至能“感觉”到指尖皮肤那种微凉的、光滑的触感。

而这幻觉的触感，此刻正被剧烈的疼痛所劫持。

它不是钝痛，不是闷痛，而是一种尖锐的、烧灼般的刺痛，仿佛有人正将一根在酒精灯上烧得通红的钢针，从我的指甲缝里，缓慢地、坚决地刺进去，直抵指骨。我能“感觉”到那虚拟的肌肉在痉挛，神经束像被撕裂的电缆，迸发出蓝白色的、噼啪作响的电火花。我不由自主地蜷缩起右手，想去握住、去安抚那根并不存在的食指，这个荒谬的动作只进行到一半，便僵在了半空。右手五指，尴尬地悬停在那里，像一个不知该落在何处的音符。

我试图用理性来围剿这幻觉。我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将那只残缺的左手平摊在明亮的光线下。我死死地盯着那截纱布，像一位严谨的科学家观察着他的实验对象。我对自己说：看，这里什么都没有了。神经已经切断，血管已经结扎，肌肉与骨骼都已重塑。痛觉所需的物质基础，早已荡然无存。这疼痛，不过是大脑皮层里那些顽固的、尚未更新的“地图”在错误地放电，是过往记忆在神经元里留下的“幽灵脚印”。

逻辑是清晰的，论据是充分的。可那根火焰般的钢针，依旧在我虚幻的食指里，一寸寸地推进。理性在经验的蛮横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这痛楚，它不跟你讲道理，它本身就是道理。它像一个篡位的君王，占据了我的感官王座，并颁布了它自己的律法。

我闭上眼，这幻觉便愈发猖獗。在无边的黑暗中，那根食指的轮廓反而更加清晰。它不再是被动的承受者，而仿佛拥有了自主的生命。它开始弯曲，以一种极其僵硬的、机械的姿态，向着掌心抠挖，指甲仿佛要陷进那同样虚幻的掌肉里。我能“看到”它因用力而泛出死白的颜色。我猛地睁开眼，幻觉瞬间退潮，只剩下那灼热的痛感，余烬般不肯熄灭。

这持续的、无法驱散的疼痛，开始扭曲我对时间的感知。它像一滴浓稠的墨，滴入“现在”这杯清水中，迅速地弥漫开来，污染了过去与未来的边界。我恍惚觉得，那场导致我失去手指的意外——那个电锯刺耳的轰鸣，那瞬间冰凉的触感，随后喷涌而出的、温热的红色——并非发生在两周以前，它就发生在“此刻”。而未来，那没有这根手指的未来，也仿佛被这疼痛提前预支、填满了。我仿佛要带着这根“幽灵手指”的永恒剧痛，走过我的余生。

夜深了。窗外的城市沉寂下来。我躺在床上，那只完好的右手，又一次无意识地伸向左边。这一次，我没有阻止它。它轻轻地、试探性地，落在了包裹着残端的纱布上。指尖传来的，是纱布干燥的纤维感，是底下伤口愈合时那种紧密的、微微发胀的实感。这是一种真实的触感，属于“现在”的触感。

然而，就在这真实的触感之下，那根火焰之指，依然在另一个维度里，熊熊燃烧。

它就在那里。它不在这里。

我忽然明白，我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截手指。我失去的是我身体版图的统一，是我感官世界的完整。我与疼痛之间，展开了一场荒诞的、永无胜算的谈判。我交出了我的领土（那截手指），以期换取和平（无痛）。但疼痛，这个最狡猾的敌人，它不接受投降。它占据着记忆的堡垒，利用神经的残骸，持续不断地向我发动袭击。

我躺在黑暗里，睁大眼睛，与我这根忠诚而又背叛的、存在而又消亡的、给我无尽痛楚的“手指”，静静地对峙。它是我最私密的幻觉，是我无法向任何人完全言说的地狱。它是“无”，却比任何“有”都更具力量。它是一个鬼魂，一个住在我身体废墟里的、永远咆哮着的鬼魂。而这长夜，仿佛就是为容纳它，以及它所带来的，这清醒无比的疯狂，而存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