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借鉴。)
不知从何时起,我发觉自己与这周遭的世界,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却坚韧无比的玻璃。这玻璃并非将我全然孤立,它容许我看,容许我听,却将一种喧嚣背后的空洞,一种热络之下的清冷,丝丝缕缕地传递进来,让我在人群鼎沸之中,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我仿佛成了一叶不合时宜的扁舟,兀自在一条名为“大众”的、汹涌奔腾的江河里,吃力地、固执地,逆流而上。
这“大众”的洪流,有其鲜明的气味与声响。它是由无数标准化、即时性的符号构筑起来的。是短视频里千篇一律的旋律与舞步,是社交媒体上病毒式传播的“热梗”与“金句”,是购物网站上精准推送的、诱惑你“必须拥有”的潮流单品,是餐桌上被评级系统规训出的、味道毫无二致的“网红”菜肴。这一切,像一股巨大的、温吞的暖流,包裹着、簇拥着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它许诺给你归属,许诺给你认同,许诺给你一种“与时代同步”的安全感。人们在其中载沉载浮,面带相似的微笑,使用着同一套语言系统,分享着同一种情绪,仿佛这样,便能驱散个体生命深处那一点与生俱来的、幽暗的寒意。
而我,却像是一个嗅觉过于灵敏的动物,在这片暖洋洋的、混合着人造香精与欲望蒸腾的气流中,嗅到了一丝令我不安的贫瘠。我并非要故作清高,否定这洪流中一切的价值。我只是感到一种窒息。当所有人的笑声都在同一时刻因同一个“包袱”而爆发,当所有人的愤怒都被同一则新闻以同一种方式点燃,当所有人的审美都被同一套模板所塑造,那些属于个体生命的、毛糙的、独特的、甚至是不合时宜的棱角与褶皱,又将被置于何地?那一点点需要时间慢焙才能生发的幽微情致,那一点点需要离群独处才能听见的内心回响,又将在何处安放?
于是,我开始了我的“逆流”。这并非一种姿态鲜明的抗争,更像是一种沉默的、本能的内缩与疏离。
我的逆流,是重新走回那被遗忘的、寂静的街巷。我不再流连于灯火通明的商业中心,却偏爱那些行将暮年的老城区。那里的墙壁斑驳,爬满了岁月的苔藓;那里的理发店,还挂着红蓝白三色的旋转灯箱,老师傅用着最朴素的推剪,一下一下,剪去的是时光,留下的是一种不慌不忙的从容。我走进一家旧书店,店里没有咖啡的香气,没有精致的文创,只有纸张与霉味混合的、沉实的气息。我抽出一本封面残破的《庄子集释》,书页上还有不知名的前辈读者留下的、娟秀的铅笔批注。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妙的连接,不是与成千上万的匿名者,而是与一个具体的、曾在此灯下沉思的、孤独的灵魂。这种连接,微弱,私密,却有着洪流之中任何“点赞”与“转发”都无法比拟的温暖与厚度。
我的逆流,是重新拾起那些“低效率”的嗜好。我关闭了那些能将一本书“十分钟解读”完毕的音频节目,宁愿自己就着一盏孤灯,慢慢地读,反复地品。读至妙处,便掩卷沉思,任思绪如野马,在无边的想象里驰骋,或许一无所获,但那过程本身的愉悦,是任何“知识干货”的灌输都无法替代的。我甚至开始学着用钢笔,在稿纸上一笔一画地写信。墨水在纸纤维间微微洇开,形成一种毛茸茸的边界,字迹也因心情的起伏而时疏时密。这笨拙的、缓慢的书写,让我感觉我输出的不是信息,而是生命的一部分温度与时间。
我知道,我的这叶小舟,在这浩荡的洪流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何等的无力。逆流而行,意味着更多的阻力,更缓慢的速度,以及时常袭来的、关于“意义”的自我怀疑。洪流中的人们,或许会投来不解甚至怜悯的目光,他们会问:“你这样,不累吗?又能得到什么呢?”
我无法回答。或许,我什么也得不到。我所能守住的,无非是内心那一方小小的、不被定义的寂静领地。在那里,我可以不必随着潮水的方向漂浮,可以静静地辨认属于我自己的星辰,聆听属于我自己的心跳。这逆流而上的旅程,本身或许就是一种徒劳。但人活着,有时不就是为了这点看似“徒劳”的坚守么?如同远古的舟子,明知无法征服大海,却依旧要出海,只为在浩瀚无垠中,确认自身那微小而确凿的存在。
夜更深了。窗外的洪流,依旧奔腾不息,闪烁着诱人而又虚幻的光芒。我收回目光,吹熄了书桌上的灯。在重新降临的黑暗里,我感觉到我的小舟,正调整着风帆,准备着,迎接下一个黎明的、孤独的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