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青铜药炉上,炉子裂了口,灰还在底下躺着,冷得像死了一样。我伸手碰了碰,没来由地咳了一声。
一滴血掉进去,砸出一点蓝烟,滋啦一声。石案上的三张星图全变了,朱砂画的线断了,像是琴弦崩了。
医师来过一趟,没说话,走了。药笺压在砚台下,我抽出来看了一眼,烧了。纸上写着:“春分不过,魂归星渊。”烧的时候,字像刻进去的,火吞得慢。
院里,阿灼舞矛,火在尖上跳,噼啪响。我靠着门框听他喊:“谢止!你那破剑再磨,都要磨成铁丝了!”
檐下,谢止坐着,剑搁在腿上。他在拆剑穗——我前些日子用旧布条编的,灰不溜秋的。他一根一根拆,慢得像在数命。
我朝他走。第三步还没踩实,膝盖一软,跪下了。
胸口那颗星核轻轻跳了一下,弱得像快灭的火星。我撑着地喘气,抬头看他。
他低头看我,眼神没变,手里那根布条,断了。
“别动。”他起身进屋,出来时披了件深绒袍子,盖在我肩上。
我没动,也没谢。他知道我咳血了。我们都不说,也不问。
可今晚,他没去巡阵。
子时,我惊醒,听见外面有动静。不是打斗,是金属烧红的声音,尖得像弦断。
我跌跌撞撞出门。
药炉塌了一半,里面红得像心在烧。谢止站在火前,正把整把剑塞进炉心。剑红了,弯了,最后化成银水,顺着槽流进一只青陶碗。
他右肋湿透了,血滴在地上,火光一照,像暗红的石头。
“你干什么?”我嗓子哑得像风吹破布。
他回头,脸上全是灰,眼睛亮得吓人。“融剑。”声音低得像念经,“剑修的命,不该靠药吊着。”
“你疯了?没药,你三天都活不了!”
“我不用活那么久。”他端起碗,仰头就喝,“我要进天机阁。”
我扑上去抢,手刚碰到他手腕,就被他轻轻推开。
银液从他嘴角流出来,冒着微光。他站在火里,像一尊要碎的神像,却还站得笔直。
“你进不去。”我喃喃,“天机阁三重禁,外人一碰就死。”
“我不是外人。”他抹了把血,眼神烧着,“我是谢家最后一个。”
我愣住。
他走近,指尖碰了碰我发间的碎星簪。银丝颤,像蛛网在风里抖。
“你改一次命,就烧一次魂。”他说,轻得像叹气,“我不拦你。但这回,换我来。”
我摇头:“你不明白……天机阁的续命典,是假的。是陷阱。”
“我知道。”他打断我,眼神更狠,“是神父设的局。可就算假的,我也得走一趟。”
我咬唇,嘴里有了血味。
夜里我梦见他站在坟前。
雪下得大,他一身白,头发像霜,背影孤得扎心。手里握着断剑。墓碑上是我的名字,半埋在雪里。
我喊他,他不回头。
我想跑,脚陷在雪里,动不了。胸口星核快停了,冷得像熄了的星。
急得我咬破手指,血涌出来。
血落在雪上,我用指头画星轨。
不是卜,是改。
一笔一笔,把“谢止独活”改成“同生共死”。最后一笔落下,星核“咚”地一震,像千年钟被人敲了一下。
我猛地睁眼。
谢止蹲在我床前,手搭在我腕上,眼里映着天快亮前最黑的星。
“你刚才……改命了?”他问。
我点头,又咳出一口血。
他起身,脱了外袍,把我抱起来。
“去哪……”我抓着他衣服。
“禁地。”他声音低,“灵树在北渊,能续星核。桑宁算好了。”
我挣扎:“太险……你带伤——”
“闭嘴。”他裹紧我,声音软,却不容我说不,“你要改命,我就带你去命的源头。”
院门口,桑宁静静站着。手里三道符,泛青,像用血画的。
“巡守换岗,还剩两刻。”他看我,“撑得住吗?”
我点头。其实快熬干了。星核微弱,像风里一盏快灭的灯。
阿灼从墙头跳下来,扛着火矛,满脸是汗:“后路清了!我烧了他们半片林子,够他们忙一阵。”
谢止抱着我,走进雾林。脚下一滑,踉跄了一下,右腿明显不对劲。
“你行不行?”阿灼皱眉。
“行。”谢止咬牙,眼神硬得像铁,“只要她还喘气,我就不会停。”
桑宁抬手,第一道符烧起来,青光一闪,我们四人影子一晃,像烟散了。
雾越来越浓,路往下走。我趴在他胸口,听见他心跳乱,呼吸里有血腥味。
“谢止……”我轻声叫。
“嗯。”
“我要是……走不动了,别管我。”
他没说话,只把我抱得更紧,像要把我揉进骨头里。
阿灼在后面吼:“少废话!等你好了,我还得问你我有没有命娶媳妇呢!”
我想笑,笑不出来。可星核轻轻跳了一下,像是回应这荒唐又暖的话。
桑宁突然停步:“前面是雷阵眼,绕路得多花半柱香。”
“没时间。”谢止往前走,“硬闯。”
“你疯了!雷罚下来,谁都——”
话没说完,天炸了。一道白光劈下!
谢止猛地把我搂进怀里,转身迎上去。剑没了,他还摆出剑势,左手横在胸前,像要斩断什么。
雷打在他背上,整个人一震,一口血喷在我脸上。
我尖叫,星核猛地烫了一下,像火被点着。
他没倒,往前踏了一步。
“再来。”他低声说,像在跟天叫板。
桑宁咬牙,扔出最后一道符。
阿灼把火矛插进地里,双手撑地,火焰顺着矛爬开,烧出一道火墙。
第二道雷落,谢止抱着我,冲了出去。
风在耳边吼,我看见他背后湿透,血和汗混着往下淌。脚步重得像背着山,可一步没停。
雾散了。眼前是一片死林。树黑得像烧焦的骨头,枝条扭着,像蛇。
中间那棵最大,树皮裂开,里面透出蓝光,像星星藏在木头里。
“到了。”桑宁喘着,“灵树。”
谢止把我轻轻放在树根边,扶我靠上去。
我抬头看他,满脸血,分不清哪是伤哪是灰。
“你……”我伸手想碰。
他抓住我的手,按在树干上。
那一瞬,树里的蓝光闪了一下,像在认人。
“你改命。”他盯着我,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夜,“我护你。”
——像誓,像诗,像光劈开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