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彻在蓝曦臣怀中昏睡过去,身体的颤抖平息,只余下细微的、带着痛楚余韵的抽搐。蓝曦臣维持着拥抱的姿势,直到晨曦微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在他素白的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半边身子早已麻木,他却丝毫未动。脸颊贴着萧彻汗湿冰冷的鬓发,对方微弱却渐趋平稳的呼吸拂过颈侧。那滴失控的泪早已干涸,只在萧彻颈窝留下一点微不可察的水痕,却像烙印般灼在蓝曦臣心上,无声地诉说着昨夜触及的、那份深不见底的悲怆与脆弱。
十年大火……只剩烂骨……
那句话,连同指尖下狰狞旧疤的触感,在蓝曦臣脑中反复萦绕。心口泛起绵密的酸楚,是超越同情的、近乎感同身受的疼痛。他自己何尝不是被“泽芜君”的枷锁束缚?只是他尚有归处,尚有亲人。而萧彻,却真的一无所有。
怀中的人无意识地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蓝曦臣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他收紧了手臂,下颌轻轻抵在萧彻发顶。枯荣谷的晨光里,一种带着伤痛余温的静谧流淌着。两颗千疮百孔的灵魂,在无声的贴近中汲取着慰藉。
接下来的两日,枯荣谷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微妙。
萧彻醒来后,对那夜之事绝口不提。他又戴上了那副惯常的、漫不经心的面具,仿佛那个蜷缩在蓝曦臣怀中脆弱颤抖的人只是幻觉。但蓝曦臣捕捉到了面具下的裂痕。
晨光熹微时,蓝曦臣整理好屋子走到前厅,小几上已放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不再是红油刺眼的辛辣肉片,而是清亮的山菌野菜汤,汤面上漂浮着饱满的野菇和翠绿的菜叶,散发着朴实的清香。旁边一小块烤得表皮微焦、没有多余调味的兔肉,散发着油脂的香气。
萧彻正倚在窗边,指间的青玉笛在晨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他并未回头,只懒洋洋道:“起得够晚啊泽芜君。谷里野兔子多,撞到树桩上便宜我了。肉太柴,汤也寡淡,凑合喝吧,省得你那金贵的胃闹腾起来,又得浪费我的药材。” 语气是惯常的嫌弃,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别扭的软化。
蓝曦臣端起碗,温热的触感从粗陶碗壁传来。他低头喝了一口,山野的清甜熨帖着胃腑。他抬眼望向窗边那道沐浴在晨光中的身影,温声道:“汤很暖,多谢先生费心。”
萧彻把玩玉笛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依旧没回头,只含糊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窗外那片枯荣交界处,晨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轮廓,耳廓却悄悄染上了一层薄红。
午后,蓝曦臣坐在药圃旁的石墩上,仔细辨认着几株形态奇异的药草。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带来难得的松弛。一缕笛音悠悠飘来,不成曲调,却少了月下的孤绝旷远,多了几分春日溪流的随意平和,像温柔的羽毛轻轻拂过心湖。他停下手中的动作,抬眸望去。
萧彻倚在竹舍的廊柱下,闭着眼,指尖在玉笛上随意地跳动。阳光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轮廓,几缕墨发散落在额前,少了几分锐利,平添了些许慵懒的柔和。他似乎真的只是在享受这片刻的暖阳与闲暇。蓝曦臣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发自内心的笑意。这枯荣谷,似乎也因这份无声的默契,而褪去了一些荒凉。
偶尔,蓝曦臣会向萧彻请教药草。萧彻会懒洋洋地抬抬眼皮,用他那特有的、带着点刻薄却又精准的言辞指点几句,但言辞间的锋芒似乎收敛了许多。有一次,蓝曦臣不慎被一株带刺的药草划破了指尖,沁出一颗殷红的血珠。他尚未反应,一道身影已如风般掠至眼前。
“啧,笨手笨脚。”萧彻皱着眉,语气听着不善,动作却极快。他一把抓过蓝曦臣的手,力道控制得极好,不轻不重。从怀里摸出那个小巧的白玉瓶,倒出一点清凉微绿的药膏,不由分说地、却又极其轻柔地抹在伤口上。他的指尖微凉,动作专注。药膏见效极快,刺痛感瞬间消失。
蓝曦臣看着萧彻低垂的眼睫,和他专注处理自己这点微不足道小伤的神情,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轻声问:“这是什么药?见效好快。”
萧彻松开他的手,将药瓶随意塞回怀里,转身走开,只丢下一句:“枯荣谷的杂草汁罢了,不值钱。” 然而那微微侧过脸时,耳尖那抹未褪的红晕,却暴露了他并非全然不在意。
蓝曦臣低头看着指尖那点已经看不见的伤口,仿佛还残留着对方指尖微凉而轻柔的触感。一种奇异的、被珍视的感觉,如同初春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浸润了他心中那片沉寂的荒原。他望着萧彻走回廊下的背影,那看似漫不经心的姿态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重塑。
第三日午后,阳光正好,连那片焦土在光线下都少了几分狰狞。
蓝曦臣坐在竹舍前的小石凳上,仔细地将萧彻给他的一株晒干的九叶重楼收入特制的玉匣。每一片墨绿如玉的叶片都关乎忘机的安危,他动作轻柔专注。萧彻则懒洋洋地靠在不远处一棵半枯的老桃树下,闭目假寐。青玉笛随意地搁在膝上,几片桃花瓣被风卷着,落在他散开的墨发和素色的衣襟上。
谷中一片祥和宁静,带着这两日悄然滋生的、近乎家常的暖意。一种无声的、彼此心照不宣的靠近感,在阳光与微风间流淌。
然而,这份脆弱的宁静被一阵粗暴的灵力波动骤然撕裂!
枯荣谷外围那无形的阵法传来沉闷的碎裂声!几道混杂着贪婪与戾气的陌生气息,如同利刃般蛮横地闯入!
“哈哈哈!枯荣谷!鹤川老儿,给老子滚出来!” 粗嘎嚣张的吼声打破了宁静。一个满脸横肉、背负巨斧的彪形大汉带着几个形容猥琐的修士闯了进来,目光如同饿狼般贪婪地扫视着竹舍和萧彻。
“拿下他!逼他交出秘藏和药方!” 大汉叫嚣着,目光扫过蓝曦臣时,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忌惮,“蓝家的!识相的就滚开!”
蓝曦臣瞬间起身,玉匣收入袖中,温润的眉宇间凝上一层寒霜。他毫不犹豫地侧移一步,身形挺拔如松,将依旧闭目靠在桃树下的萧彻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属于蓝氏宗主的端凝威仪自然流露:“枯荣谷乃清修之地,诸位强行破阵,已属冒犯。速速退去,以免自误。”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大汉忌惮更深,但贪婪终究占了上风。他眼珠一转,指着萧彻对蓝曦臣道:“泽芜君!休要被这装神弄鬼的老怪物骗了!他藏匿于此,必有不可告人之秘!拿下他,他谷中宝贝你我平分!” 拙劣的离间。
蓝曦臣眸色骤然转冷,正欲开口斥责,却听身后传来一声慵懒至极、却又带着冰碴的轻笑。
“呵。”
靠在桃树下的萧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扫过大汉,如同看一只嗡嗡叫的苍蝇,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一丝被打扰了清梦的不悦。他甚至没看蓝曦臣,只是屈指,在膝上的青玉笛尾端,极其随意地、轻轻一弹。
“叮——”
一声清脆短促的玉鸣。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细微银芒,如同被惊醒的毒蛇,瞬间从笛孔中激射而出!带着刺破空气的尖啸!
“噗!”
轻响伴随着凄厉惨叫!大汉持斧的手腕上多了一个细小的血洞,巨斧“哐当”落地!
萧彻的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蓝曦臣身侧,宽大的素袍在罡风中微动。他一只手闲适地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握着青玉笛,姿态依旧带着那份惯有的慵懒,眼神却冰冷如万载寒冰,锁定了痛嚎的大汉。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其冰冷的弧度,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如同寒冰坠地:
“哪来的野狗,也敢在我的地盘上,扰人清梦?”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对方,“还聒噪我请来的客人?” 他没有看蓝曦臣,但“请来的客人”这个称呼,在冰冷的杀意中,透着一丝微妙的分量——不是“闯入者”,也不是“求药者”,而是“客人”。这已然是他此刻能表达的最大的维护与认可。
蓝曦臣心头微动。侧目看向萧彻。对方脸上那层惯常的戏谑慵懒被冰冷的锐利取代。这份在危机时刻毫不犹豫的维护,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地穿透了蓝曦臣的心防。
那大汉又惊又怒,忍痛嘶吼:“宰了他!” 喽啰们怪叫着扑上!
萧彻眼神一厉,低喝一声:“蓝宗主,退后!” 身形不退反进,迎向敌人!他的动作快如鬼魅,步法精妙绝伦到了极致,每一次看似随意的侧身、滑步都精准避开致命攻击。青玉笛在他手中化作最致命的武器,或点、或拨、或刺!每一次轻描淡写的触碰都精准地落在对手的穴位、关节或灵力运转的关键节点上!
“啊!”
“我的手断了!”
惨叫声中,萧彻如同月下起舞的修罗,姿态优雅从容,下手却狠厉精准。然而,一直紧盯着他的蓝曦臣,心弦却越绷越紧——每一次爆发性的闪避或攻击之后,萧彻的脸色就会白上一分,呼吸也会出现极其短暂的、不易察觉的凝滞!尤其是在他凌厉避开背后偷袭,同时反手用笛身点中另一人膻中穴将其击飞时,他的身形明显有了一瞬间的迟滞,握着玉笛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在强撑!每一次动用灵力都在剧烈地牵动他昨夜才发作过的旧伤!蓝曦臣的心被担忧和心疼紧紧攥住,袖中的手悄然握紧,目光须臾不离萧彻的身影。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那个最初被洞穿手腕的大汉,竟忍着剧痛,悄无声息地绕到了蓝曦臣的侧后方!眼中闪烁着怨毒和疯狂的光芒,淬毒的匕首带着幽蓝寒芒,无声无息地朝着蓝曦臣的后心狠狠捅去!角度刁钻,阴毒至极!
“身后!” 萧彻眼角余光瞥见这阴险一击,瞳孔骤然收缩!一声厉喝脱口而出!他体内灵力在巨大的危机刺激下疯狂运转,不顾经脉撕裂般的剧痛,强行撞开身前喽啰,不顾一切地朝着蓝曦臣扑去!动作快得带起一道残影!他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这人伤在他眼前!
然而,距离太近,匕首的寒芒已几乎触及蓝曦臣的素白外袍!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蓝曦臣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股凛冽如冰的寒意骤然从他身上爆发出来!温润如玉的气质瞬间被一种渊渟岳峙般的锋锐所取代!他腰间的软剑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呛啷”一声清越龙吟,化作一道匹练般的寒光,瞬间出鞘!
没有华丽的招式,只有快!快到极致!精准到极致!
剑光如同惊鸿乍现,后发先至!
“叮!” 一声清脆的金铁交鸣!
蓝曦臣手腕轻抖,软剑如同灵蛇般缠绕上那淬毒的匕首,一股柔韧而磅礴的巧劲骤然爆发!那大汉只觉得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从匕首上传来,虎口瞬间崩裂,淬毒的匕首竟被硬生生绞飞出去,“夺”的一声钉入远处的焦土中,兀自颤鸣!
与此同时,蓝曦臣身形如风般回旋,另一只手并指如剑,快如闪电地点向那大汉胸前数处大穴!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那大汉连哼都没哼一声,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双目圆睁,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这一切,都发生在萧彻扑到蓝曦臣身后的瞬间!
萧彻伸出的手甚至已经触到了蓝曦臣的衣袖,指尖凝聚的微弱罡风还未及发出,就僵在了半空。他看着蓝曦臣干净利落地解决掉偷袭者,那挺拔如松、锋芒毕露的背影,那双此刻如同寒潭般深邃锐利的眸子,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温软?这惊鸿一剑,快、准、狠,深藏不露,惊艳绝伦!
萧彻愣住了。体内强行催动、早已超出负荷的灵力瞬间反噬!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经脉!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呃……” 他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额角青筋暴起,冷汗涔涔而下!他猛地抬手捂住嘴,却无法阻止指缝间溢出的、刺目的鲜红!殷红的血顺着他的指缝蜿蜒流下,滴落在他素色的衣襟和脚下的泥土上,触目惊心!
“先生!” 蓝曦臣回身,眼中锐利寒冰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排山倒海般的心痛取代!他一步抢上前,不顾萧彻身上的血迹,伸手紧紧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因极度的担忧而紧绷变调,“你怎么样?!别强撑!”
萧彻靠在他身上,身体因经脉剧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呼吸急促而破碎。他费力地抬起头,沾着血渍的唇边却扯出一个极其苍白、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近乎欣慰的弧度。他看着蓝曦臣写满焦急和心疼的脸,琉璃般的眸子里没有了冰冷杀意,也没有了戏谑慵懒,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专注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放松。
他咳着血,声音嘶哑微弱,却清晰地传入蓝曦臣耳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蓝曦臣深藏锋芒的赞叹:
“咳…好…好剑法……蓝宗主……果然…不是…纸糊的……”
这一次,他的眼神不再是审视,不再是戏谑,而是带着一种确认后的释然和更深的心疼——心疼蓝曦臣需要藏起这样的锋芒,心疼他独自背负一切。这句“不是纸糊的”,在鲜血与剧痛中,在目睹了对方深藏不露的锋芒后,带着前所未有的重量和真实情感,沉沉地烙印在蓝曦臣的心上。那份未宣之于口的在意与维护,在生死危机后,在彼此展露的真实与脆弱中,已然清晰得无需再用任何特定称谓去强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