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影灯深抚旧痕（3）

晨光熹微，彻底驱散了油灯残存的暖黄，将简陋农舍的轮廓清晰映亮。蓝曦臣端着药碗进来时，萧彻已自行整理停当。素白的中衣领口妥帖，墨发随意拢在身后，不见半分狼狈。他坐在榻边，侧脸迎着窗棂透入的清亮天光，眼神沉静地望着窗外初醒的田野。昨夜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与荒芜，如同被晨光融化的薄霜，只留下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平静，一种无需言说、历经沉淀后的从容。

“先生，药好了。”蓝曦臣将温度适中的药碗递过去。

萧彻闻声，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药碗上。浓黑的药汁散发着熟悉而浓郁的苦涩气息。他没有立刻接，而是抬眸看向蓝曦臣。那双琉璃般的眸子恢复了往日的深邃与洞察，清晰地映着蓝曦臣脸上未散的关切，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长时间维持姿势而留下的倦色。他的目光在蓝曦臣端着碗的右手上停留了片刻——那指节处，还残留着昨夜紧握他冰冷手指留下的微红压痕。

他伸出手，没有去接碗，而是用指尖，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无需言语的熟稔，轻轻拂过蓝曦臣右手食指指节处那一点微红。动作很轻，像拂去一粒尘埃，却带着一种无声的体察与熨帖。

这才接过药碗。

蓝曦臣指尖残留着那微凉而稳定的触感，心头微动。他看着萧彻垂眸，神色平静地看着碗中倒映的模糊光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蓝曦臣心下了然，默不作声地从袖中取出油纸包，打开，露出几颗晶莹的琥珀色蜜饯，清甜的香气悄然弥漫。

萧彻的目光扫过蜜饯，又看向蓝曦臣，唇角几不可察地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带着了然，也带着一丝微妙的、仿佛看透对方心思的洞悉。他不再多言，端起药碗，仰头。喉结在苍白颈项上利落地滚动几下，动作干脆，一气呵成，浓黑的药汁尽数入喉。放下碗时，碗底只余一圈深色药渍。

蓝曦臣默契地将一颗蜜饯递到他唇边。

萧彻顿了一瞬，目光落在蓝曦臣温润而坚持的脸上。他没有推拒，微微低头，就着对方的手将蜜饯含入口中。微凉的唇瓣不经意擦过蓝曦臣的指腹，带起一阵细微的麻痒。清甜瞬间在舌尖弥漫，冲散了苦涩。他慢慢咀嚼着，目光却未离开蓝曦臣，那眼神沉静如深潭，带着一种无声的审视和重新评估的重量。

蓝曦臣坦然地回视，没有回避，耳根处却悄悄染上一抹薄红。这细微的变化被萧彻尽收眼底。

“昨夜洞中那人，”萧彻咽下蜜饯，声音清朗了些，带着惯有的微磁腔调，直接将话题拉回正轨，语气冷静而条理分明，“临死吐露的‘主人’，与其说是金光瑶旧部，更像是兰陵金氏内部某个蛰伏极深的影子。此人能驱使苏涉这等弃子，掌控南疆操蛊人，甚至知晓枯藤洞这等隐秘……其触角，恐已深植金氏骨髓。” 他不再提自身状态，分析直指核心。

蓝曦臣神色一凛，立刻凝神：“先生所言极是。此人藏匿之深，手段之诡，远超预料。那‘大计’，恐怕酝酿已久。”

“嗯。”萧彻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在空药碗边缘轻轻敲击了一下，清脆的微响在寂静的晨间格外清晰，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线索看似断于枯藤洞，实则不然。操蛊人已死，但他所饲之蛊、所修之术，必有源头。南疆十万大山，巫蛊之术流派繁杂，能培养出此等人物，绝非泛泛。” 他抬眼，目光锐利如淬火之刃，直刺迷雾深处，“查其根源，或能揪出背后‘主人’的尾巴。”

提到“南疆”，他语气依旧平稳，但蓝曦臣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那琉璃般的眸光似乎瞬间沉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阴翳极快掠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蓝曦臣心头一紧，南疆……那绝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之地。

“先生，”蓝曦臣开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这坚定源于关切与守护的本能，“南疆之行，凶险难测。先生昨夜……” 他斟酌着用词，“心神损耗不小，需得先将养数日，待元气稳固。” 他维护着对方的强大，同时清晰地表达了立场——他不同意立刻动身。

萧彻看着他，没有立刻反驳。他端起旁边早已备好的温水，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动作从容不迫。放下水杯，他才缓缓道：“枯荣谷的药，效果几何，我心中有数。”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顶尖医者的绝对自信。“三日。三日足矣。” 他给出了一个精确的时间点，这不是商量，而是基于自身状况的精准判断和不容置疑的安排。那份笃定，源自对自身能力的绝对掌控。

他站起身，走向房间角落放置行囊的矮柜。晨光勾勒着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影，每一步都沉稳有力，昨夜那沉重的疲惫仿佛已被彻底压下。他打开自己的行囊，取出一只扁平的、由特殊金属打造的墨绿色小盒。盒子打开，里面整齐排列着数十枚长短不一、闪烁着幽冷寒光的银针，以及几个小巧的玉瓶。

“南疆瘴疠横行，虫豸诡异。”他一边说，一边极其熟稔地拈起几根银针，指尖动作快如幻影，在几个玉瓶口沾取了些许不同颜色的药粉或药液，迅捷地涂抹在银针的不同部位。那手法精准、流畅，带着一种赏心悦目的韵律感，是无数次生死历练沉淀下的本能。“这是早年根据南疆几种常见毒瘴和蛊毒特性研制的‘辟邪针’与‘引蛊散’。提前布于衣物夹层或随身佩戴。” 他将处理好的几枚银针和两个小玉瓶递给蓝曦臣，“你的。”

蓝曦臣接过那带着一丝凉意的银针和玉瓶。银针上沾染的药粉散发着奇异的混合药香，玉瓶温润细腻。他看着萧彻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听着他平淡却蕴含巨大价值的话语，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暖流。这不仅仅是药物，更是萧彻深厚阅历、精湛技艺和无声守护的具象化。他无需强调危险，却已将最周全的防护安排妥当。

“多谢先生。”蓝曦臣郑重收好。

萧彻又拿出一个更小巧的深紫色玉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龙眼大小、色泽暗红、散发着辛辣刺鼻气息的丹药，毫不犹豫地自己服下。那气味让蓝曦臣都忍不住微微蹙眉。

“这是？”蓝曦臣问。

“固本丹的加强版，提神醒脑，压制湿毒对旧伤的侵扰。”萧彻语气平淡，仿佛服下的不是气味刺鼻的药丸，而是寻常之物。他盖上盒子，动作利落，“三日内，我会调整好。你……” 他看向蓝曦臣，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最终落在他依旧带着一丝倦色的眉宇间，“也需调息。蓝氏的清心音，此刻正合用。” 他不仅安排自己，也安排蓝曦臣，语气自然，带着一种经验丰富的指导者姿态。

蓝曦臣看着他沉静而笃定的眼神，感受着他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心中最后一丝担忧也化作了全然的信任。萧彻的强大，不在于时刻锋芒毕露，而在于这份历经沉淀后的从容、精准的判断、周全的布置和对自己能力的绝对掌控。行动本身已是最有力的证明。

“好。”蓝曦臣点头，声音温润而坚定。

萧彻微微颔首，将药盒收起。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吹入，拂动他额前的几缕墨发。他望着远处山峦叠嶂的轮廓，眼神锐利而深邃，仿佛已穿透了空间，看到了那隐藏在十万大山深处的迷雾与危机。

阳光落在他半边侧脸上，勾勒出坚毅而沉静的线条。脆弱已逝，留下的只有属于“萧鹤川”的、内敛而强大的灵魂内核。他不需要宣告回归，他的存在本身，已是最好的宣告。

蓝曦臣走到他身侧，与他并肩望向窗外。晨光中，两人身影投在地上，一挺拔沉凝，一温润端方。

“该启程了。”萧彻的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决断。他没有看蓝曦臣，却极其自然地抬手，替蓝曦臣理了理方才因活动而略显松动的衣襟领口。动作熟稔，带着一种无需言喻的亲昵与掌控。

蓝曦臣感受到那微凉指尖拂过颈侧，心尖微颤。他没有动，任由对方整理。待萧彻收回手，蓝曦臣才侧过身，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搭着的、萧彻那件墨色斗篷，抖开，动作轻柔地为他披上，仔细地系好颈间的带子。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对方微凉的肌肤。

萧彻没有拒绝，只是垂眸看着蓝曦臣专注系带子的手，那琉璃般的眸子里，深沉的光影缓缓流动。

藤影灯深抚旧痕，晨光熹微照新途。情丝缠绕入骨，在无声的体察、熟稔的照顾、精准的安排和并肩的凝望中，沉淀得更加厚重自然。前路荆棘，但执手同行，心之所向，便是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