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敲打着工作室的玻璃窗，模糊了外面的世界。杨樱玖盯着空白的画纸，炭笔在指间转动，却迟迟无法落下第一笔。三天了，自从父亲来过之后，她就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创作瓶颈。

"构图太保守了。"林教授站在她身后评价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不满，"杨樱玖，你的问题是不肯遵循基本规则。"

杨樱玖咬住下唇。画纸上的静物素描精确到毫米，却死气沉沉，和她平时充满张力的风格截然不同。

"我在尝试您教的方法。"她低声说。

"尝试？"林教授冷笑一声，拿起她昨天撕碎又粘好的草图，"那这些是什么？垃圾吗？"

工作室里的其他学生偷偷看过来。杨樱玖的脸烧了起来，那些被父亲称为"阴暗扭曲"的画作现在又被教授贬为"垃圾"。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两条路的交叉口——一边是学院派的安全道路，一边是她无法抑制的自我表达。

下课铃响了，杨樱玖迅速收拾画具准备逃离。苏沐跟上来，递给她一杯热咖啡。

"别往心里去，"苏沐小声说，"林老头对谁都这样。"

"不，他说得对。"杨樱玖摇摇头，"我画的东西确实..."

"独特？有冲击力？"苏沐眨眨眼，"说真的，我嫉妒你的风格。我们这些人，学了这么多年，画出来的东西都像一个模子刻的。"

杨樱玖勉强笑了笑。走出教学楼时，雨已经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湿润的地面上。她深吸一口气，决定去图书馆找些灵感。

央美的图书馆是个迷宫般的建筑，现代与古典风格交融。杨樱玖在艺术史区域漫无目的地浏览，直到一本装帧特别的画册吸引了她的注意——《日本当代暗黑系插画集》。她抽出书，随手翻开一页，顿时屏住了呼吸。

画面上是一个被荆棘缠绕的少女，表情痛苦却又带着诡异的宁静。线条狂野不羁，却蕴含着惊人的力量。这不正是她一直试图表达的感觉吗？

"喜欢这种风格？"

一个温和的男声在身后响起。杨樱玖转身，看见一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站在那里，穿着考究的深灰色西装，与周围邋遢的艺术生形成鲜明对比。

"我...只是随便看看。"杨樱玖合上书。

"松本太郎的作品确实震撼。"男人微笑着伸出手，"我是陈墨，'边缘'画廊的艺术总监。"

杨樱玖迟疑地握了握他的手。"边缘画廊"——她听说过这个名字，北京最前卫的当代艺术空间之一。

"你的画很有特点。"陈墨突然说。

杨樱玖愣住了："你见过我的画？"

"上周林教授的工作室开放日，我正好在场。"陈墨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幅被撕碎的女孩草图，印象深刻。"

杨樱玖的心跳加速。那是她最私密的创作，连何颂宁都没看过完整版。

"那种原始的表达欲，正是当代艺术缺少的。"陈墨递给她一张名片，"有兴趣可以来画廊聊聊。"

杨樱玖接过名片，烫金的边缘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正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响了——是何颂宁。

"抱歉，我接个电话。"她向陈墨点点头。

"樱花！"何颂宁的声音异常兴奋，"猜猜发生了什么？我的视频点击量破百万了！"

杨樱玖的胃部莫名绞紧："太棒了..."

"还有更棒的！"何颂宁继续道，"有个日本音乐制作人联系我，说想合作发行《樱花雨》！他说...他说这曲子让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杨樱玖隐约听到电话那头有人在说日语。"你现在在哪？"

"酒吧，提前来试音。"何颂宁压低声音，"老板请了个翻译，他们正在谈合约细节。晚上回来告诉你详情！"

挂断电话，杨樱玖发现陈墨还在原地等她，脸上带着礼貌的微笑。

"男朋友？"

"嗯，他是个钢琴师。"杨樱玖不自觉地挺直腰板，"他的原创曲子刚被日本制作人看中。"

"艺术情侣？有意思。"陈墨若有所思，"那么，考虑一下我的邀请？周五晚上画廊有个小型展览，你可以带男朋友一起来。"

杨樱玖点点头，小心地把名片放进钱包。走出图书馆时，阳光突然变得刺眼。她眯起眼睛，感到一种奇怪的眩晕——何颂宁正在被世界发现，而她还在挣扎着寻找自己的声音。

那天晚上，何颂宁直到凌晨才回家。杨樱玖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炭笔。她梦见自己站在悬崖边，脚下是汹涌的海浪。

"嘿，醒醒。"何颂宁轻轻摇醒她，身上带着酒气和陌生的古龙水味道，"怎么睡在这儿？"

杨樱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谈得怎么样？"

"超乎想象！"何颂宁跪在她面前，眼睛亮得像星星，"那位佐藤先生认识我妈！他说二十年前在东京听过她的演奏会，一直保存着她的签名节目单。"

杨樱玖完全清醒了："真的？"

"他还记得《樱花雨》！"何颂宁的声音微微发抖，"说我弹奏的方式和我妈一模一样...这太神奇了，不是吗？"

杨樱玖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的样子。何颂宁平时总是玩世不恭的模样，此刻却像个找到宝藏的孩子。她忍不住伸手抚摸他的脸颊："他想要什么？"

"发行权，主要是。"何颂宁抓住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他想把《樱花雨》做成数字单曲，在日本发行。当然，版权还是我的。"

"那...太好了。"杨樱玖努力掩饰声音里的颤抖。

何颂宁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常："怎么了？今天不顺利？"

杨樱玖摇摇头，突然扑进他怀里，把脸埋在他肩上。何颂宁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刺痛了她的鼻子——那是高档的、不属于他们的味道。

"只是...有点累。"她闷闷地说。

何颂宁轻轻拍着她的背，哼起《樱花雨》的旋律。熟悉的调子让杨樱玖的眼皮渐渐沉重。在半梦半醒间，她听到何颂宁轻声说："对了，周五晚上有空吗？佐藤先生想请我们吃饭..."

周五。陈墨画廊的展览。杨樱玖没有回答，假装已经睡着了。

周五下午，杨樱玖站在工作室的镜子前，犹豫着该穿什么。窗外又下起了雨，滴滴答答地敲打着玻璃，像一首不规则的钢琴曲。

"这件怎么样？"她转向苏沐，展示一条黑色连衣裙。

"太严肃了。"苏沐撇撇嘴，"你要去见画廊总监，又不是去葬礼。"

杨樱玖叹了口气，翻找着衣柜。自从周二和陈墨偶遇后，她就一直心神不宁。何颂宁这几天异常忙碌，每天早出晚归，和那位日本制作人商讨合作细节。他们甚至没时间好好谈谈周五的安排。

"决定了！"苏沐突然从自己衣柜里抽出一条暗红色的不对称连衣裙，"试试这个。"

杨樱玖换上裙子，惊讶地发现它完美贴合了自己的身材，红色衬得她肤色更加白皙。

"完美！"苏沐拍手，"配上你那支樱花发簪，绝对让人过目不忘。"

杨樱玖摸了摸头发，突然想起那支发簪是何颂宁送她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一丝愧疚涌上心头——她还没告诉他今晚不去见佐藤先生，而是要去"边缘画廊"。

手机震动起来，是何颂宁的信息："临时有个会议，可能赶不上晚饭了。你先去见佐藤先生？地址发你。"

杨樱玖盯着屏幕，胸口发紧。这是个完美的借口，她不必做选择了。但为什么心里这么难受？

"怎么了？"苏沐凑过来看手机，吹了个口哨，"哇哦，日本音乐制作人？你男朋友要走向国际了？"

"嗯。"杨樱玖勉强笑了笑，回复道："好的，你先忙。"

她放下手机，开始化妆，动作比平时更加用力。苏沐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但体贴地没有多问。

六点半，杨樱玖撑着伞站在"边缘画廊"门口。这是一栋改造过的老厂房，黑色外墙上有涂鸦风格的logo。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已经有不少人。

"你来了。"陈墨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旁，手里拿着两杯香槟，"我差点以为你会放我鸽子。"

杨樱玖接过香槟，小啜一口："抱歉，有点迷路。"

"没关系，重要的是你来了。"陈墨微笑着打量她，"这条裙子很适合你。"

他引导杨樱玖进入展厅。墙上挂着的画作大胆而前卫，有些甚至接近惊悚。在一幅描绘破碎人像的作品前，杨樱玖停下了脚步。

"喜欢吗？"陈墨问，"这位艺术家和你有些相似，都是自学成才。"

杨樱玖没有回答，她被画中人物的眼睛吸引了——那种被束缚却依然倔强的神情，像极了她在补习机构时每天在镜子里看到的样子。

"说真的，"陈墨靠近一步，声音压低，"我看过那么多学院派作品，早就审美疲劳了。你的画里有种原始的力量，让人不安却又着迷。"

杨樱玖的心跳加速。这正是她一直渴望听到的评价，但此刻却感到一丝不真实。

"我想邀请你参加下个月的群展。"陈墨继续说，"'边界之外'——专门展示非学院派的原生艺术。"

"我...不确定自己准备好了。"杨樱玖握紧酒杯。

"艺术不需要准备。"陈墨轻笑，"它要么存在，要么不存在。你的显然存在。"

就在这时，杨樱玖的手机响了。是何颂宁。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到角落接听。

"樱花！"何颂宁的声音异常兴奋，"佐藤先生拿到了我妈当年在东京音乐学院的档案！里面有她未发表的作品手稿！"

雨水突然变大，敲打着画廊的玻璃屋顶，几乎盖过了他的声音。杨樱玖不得不捂住另一只耳朵："什么？"

"我晚点给你看照片！"何颂宁继续道，"对了，你和佐藤先生见面了吗？他说一直没等到你。"

杨樱玖的胃部一阵绞痛："我...临时有事，忘了告诉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哦。没关系，我们改期吧。"

他的声音明显低落了。杨樱玖想说些什么，但陈墨在这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两本画册。

"抱歉打扰，"他微笑道，"想给你看看我们上次展览的画册。"

何颂宁显然听到了："你在忙？"

"嗯，有点。"杨樱玖含糊地回答。

"那...晚点再说。"何颂宁挂断了电话。

杨樱玖盯着黑下去的屏幕，胸口像压了块石头。陈墨递给她画册，开始介绍之前的展览，但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展览结束后，陈墨坚持要送她回家。雨越下越大，杨樱玖勉强同意了。车是豪华的黑色轿车，内饰散发着真皮和昂贵香水的气味。

"地址？"陈墨问。

杨樱玖犹豫了一下，说出了公寓附近的一个路口。车子在雨中缓缓行驶，窗外的霓虹灯模糊成一片。

"你男朋友也是艺术家？"陈墨突然问。

"钢琴师。"杨樱玖简短地回答。

"有意思的组合。"陈墨轻笑，"不过要小心，艺术家之间的感情...很复杂。特别是当一方开始成功时。"

杨樱玖握紧了包带："什么意思？"

"没什么，只是观察。"陈墨耸耸肩，"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关系，最后往往以悲剧收场。"

车在指定路口停下。杨樱玖道谢后迅速下车，冒雨跑向公寓。推开门时，她浑身湿透了，头发贴在脸上。

公寓里一片漆黑，只有角落的电子钢琴亮着微弱的指示灯。何颂宁不在家。杨樱玖打开灯，发现餐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礼盒，旁边是张纸条："给樱花小姐，希望你喜欢。A"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银质项链，吊坠是一片精致的樱花花瓣。杨樱玖的鼻子一酸——今天不是什么特殊日子，何颂宁却给她买了礼物。

手机震动，是何颂宁的信息："在酒吧加班，可能很晚回来。项链喜欢吗？"

杨樱玖抚摸着樱花吊坠，突然意识到自己今天的行为有多自私。何颂宁正经历着人生中最重要的时刻之一——重新发现关于母亲的信息，而她却因为自己的不安缺席了。

她正要回复，门铃响了。杨樱玖擦干眼泪去开门，却看到一个陌生女孩站在门外——二十出头，染着粉色的头发，穿着皮夹克和短裙。

"嗨！"女孩灿烂地笑着，"何颂宁在家吗？"

杨樱玖僵住了："他...在工作。你是？"

"小雨！他以前的乐队成员。"女孩自来熟地挤进门，"哇，你们住的地方挺可爱的嘛！"

杨樱玖不知所措地看着小雨在公寓里转悠，像只好奇的猫。

"何颂宁跟我说他交了个画家女朋友，"小雨拿起桌上的项链，"原来你喜欢这种小女生的东西啊。"

杨樱玖一把夺回项链："有什么事吗？"

"哦！"小雨拍了下额头，"差点忘了正事。我们乐队——就是何颂宁以前那个——接到了音乐节的邀请，想请他回去当键盘手。"

杨樱玖的心沉了下去："什么时候？"

"下个月，在成都。"小雨眨眨眼，"三天两夜，包吃包住。正好可以叙叙旧~"

她故意拉长的尾音让杨樱玖的指尖发冷。就在这时，钥匙转动的声音响起，何颂宁推门而入。

"小雨？"他惊讶地瞪大眼睛，"你怎么在这？"

"给你个惊喜呀！"小雨蹦跳着过去，亲昵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跟你的小女友说了音乐节的事。"

何颂宁的目光转向杨樱玖，表情复杂："我正要跟你商量..."

"你们聊。"杨樱玖突然说，抓起外套就往门外走，"我去买点东西。"

"等等！外面在下雨！"何颂宁想拦住她，但小雨拉住了他的胳膊。

"让她去嘛，"小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们好久没见了~"

杨樱玖冲进雨中，泪水混合着雨水流下脸颊。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逃离那个画面——何颂宁和小雨站在一起，看起来那么般配，那么熟悉。

她在一家便利店屋檐下停住，掏出手机，翻到陈墨的号码。指尖悬在拨打键上方，却迟迟没有按下去。最终，她打开了何颂宁发给她的最后一条信息："项链喜欢吗？"

杨樱玖握紧樱花吊坠，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她害怕的不是何颂宁的成功，而是自己被留在原地。就像补习机构的那面墙，看着别人一个个离开，只剩自己困在那里。

雨渐渐小了。杨樱玖深吸一口气，转身往回走。无论多难，她都要学会面对——面对何颂宁的光芒，面对自己的不安，面对他们之间正在变化的动态。

因为爱不应该成为牢笼，而是一双翅膀。

破碎与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