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杨樱玖从梦中惊醒。身旁的床铺空荡荡的，何颂宁不在。窗外，雨已经停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银线。

她轻手轻脚地起床，顺着微弱的钢琴声来到客厅。何颂宁背对着她坐在电子钢琴前，戴着耳机，肩膀随着节奏轻轻晃动。他以为这样就不会吵醒她。

杨樱玖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他。何颂宁弹的是一首陌生的曲子，复杂而忧郁，与《樱花雨》的温柔截然不同。他的手指在琴键上飞舞，偶尔停下来在旁边的乐谱上做记号——那是佐藤先生给他的，他母亲未发表的作品。

杨樱玖的目光落在钢琴旁的笔记本电脑上。屏幕还亮着，显示着一封打开的邮件：

"亲爱的何先生：

感谢您提交伯克利音乐学院夏季先修课程的申请。我们很荣幸邀请您参加下月15日的现场面试..."

后面的内容被窗口遮住了。杨樱玖的心跳漏了一拍。何颂宁申请了伯克利？他从未提起过。

就在这时，何颂宁突然转过身，发现了她。他迅速摘下耳机，屏幕上的邮件也被他慌乱地最小化。

"樱花！我吵醒你了？"

"没有。"杨樱玖走进客厅，假装没看到电脑，"睡不着了。"

何颂宁伸手拉她坐在自己腿上，杨樱玖注意到他的指尖有些发红，几乎是擦伤的状态。

"你弹了多久？"她抓起他的手仔细查看。

"没多久。"何颂宁试图抽回手，但杨樱玖握得更紧了。

"都出血了！"她心疼地皱眉，"这是什么曲子？这么难弹。"

何颂宁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我妈写的，叫《困兽》。很贴切，不是吗？"

杨樱玖突然明白了曲子里那种挣扎的感觉从何而来。她看向电脑，又看向何颂宁疲惫的眼睛："你...有什么想告诉我的吗？"

何颂宁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叹了口气，点开那封邮件："我申请了伯克利的夏季课程。在收到佐藤先生的邀请之前。"

杨樱玖盯着屏幕，胸口发紧。面试日期是下个月15日，正好是陈墨说的"边界之外"展览开幕前一天。

"你会去吗？"她轻声问。

何颂宁转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我哪也不去。已经决定好了。"

"但那是伯克利..."

"没有你，再好的音乐学院也没有意义。"何颂宁吻了吻她的额头，"再说，我现在有佐藤先生的合作，可以在北京发展。"

杨樱玖想说些什么，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起小雨昨晚说的话——音乐节，三天两夜，叙旧。何颂宁的生活正在展开新的可能性，而她却被困在工作室里，连一幅满意的素描都画不出来。

"对了，"何颂宁突然说，"小雨说的那个音乐节..."

"你应该去。"杨樱玖打断他，强迫自己微笑，"是个好机会。"

何颂宁仔细端详她的脸："你确定？"

"当然。"杨樱玖从他腿上站起来，"你们乐队重逢，多好啊。"

她转身走向厨房，假装去倒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水杯在手中颤抖，水面映出她扭曲的倒影。

"樱花。"何颂宁跟过来，从背后抱住她，"我和小雨只是普通朋友。"

"我没问这个。"杨樱玖挣开他的怀抱，"我去睡了，你也早点休息。"

回到床上，杨樱玖背对着门口装睡。几分钟后，何颂宁轻手轻脚地躺下，小心翼翼地不碰到她。两人之间突然出现了一道无形的墙，薄如蝉翼却坚如钢铁。

第二天早上，杨樱玖醒来时何颂宁已经出门了。餐桌上放着早餐和一张纸条："去酒吧排练，晚上有演出。爱你的A。"

纸条旁边是那条樱花项链，在晨光中闪闪发亮。杨樱玖拿起项链，冰凉的金属贴在掌心。她想起陈墨说的话——"当一方开始成功时..."

工作室的电话打断了她的思绪。是苏沐。

"紧急情况！"苏沐的声音异常兴奋，"林教授临时出差，今天的工作室取消了！要不要一起去798看展？"

杨樱玖正想拒绝，突然想起陈墨给她的画册："其实...我想去'边缘画廊'看看。"

"哇哦！前卫艺术圣地啊！"苏沐吹了声口哨，"等我，半小时后到！"

挂断电话，杨樱玖戴上樱花项链，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镜中的女孩眼下有明显的黑眼圈，但眼神比前几天坚定了些。

边缘画廊比晚上看起来更加冷峻。白天的自然光照亮了展厅的每一个角落，也暴露了某些作品粗糙的细节。杨樱玖和苏沐漫步在展厅中，不时停下来讨论某幅画作。

"说实话，"苏沐在一幅看似随意泼洒颜料的作品前皱眉，"有些东西我看不懂。"

杨樱玖却莫名被那幅画吸引了。看似混乱的色彩中隐藏着一种奇妙的平衡，让她想起自己情绪崩溃时画的那些草图。

"杨樱玖？"陈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没想到你白天来了。"

他今天穿着休闲许多——黑色高领毛衣和牛仔裤，看起来更像艺术圈的人。苏沐惊讶地挑了挑眉，小声在杨樱玖耳边说："这就是那位总监？好帅！"

陈墨微笑着向苏沐点头致意，然后对杨樱玖说："正好，我想给你看个东西。"

他领着两人来到画廊后面的一个小型私人展厅。这里只挂着一幅画——一个被锁链束缚的少女，背景是燃烧的城市。风格与杨樱玖撕毁的那幅惊人地相似，但更加成熟、完整。

"这是..."杨樱玖屏住呼吸。

"林冉的作品，三年前。"陈墨轻声说，"她和你一样，曾经是央美的学生。"

杨樱玖走近那幅画，几乎能感受到画中少女的呼吸。锁链的每一环都细致入微，火焰的笔触狂野不羁，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在同一画面上完美融合。

"她后来怎样了？"苏沐好奇地问。

陈墨的表情黯淡下来："退学了。现在在巴黎，很成功的自由艺术家。"

杨樱玖突然明白了陈墨为什么对她感兴趣。她不是第一个在学院派框架下挣扎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你的决定？"陈墨直视她的眼睛，"'边界之外'展览还有两周就要确定最终名单了。"

杨樱玖握紧胸前的樱花吊坠，何颂宁的脸浮现在脑海中。如果她参加这个展览，几乎等于放弃林教授的认可，走上一条非正统的艺术道路。但如果不去尝试，她永远不知道自己能走多远。

"我需要再考虑一下。"她最终说道。

离开画廊时，苏沐忍不住问："什么展览？你瞒着我什么了？"

杨樱玖简单解释了陈墨的邀请。苏沐瞪大眼睛："天啊！'边缘'的群展！你知道多少艺术家挤破头想参加吗？"

"但林教授..."

"去他的林教授！"苏沐激动地说，"你的风格根本不适合学院派。看看那幅《困兽》，那就是你该走的路！"

杨樱玖没有回答。她们路过一家乐器行，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昂贵的钢琴。杨樱玖突然停下脚步，盯着其中一台黑色三角钢琴——旁边海报上的音乐会宣传，演奏者正是佐藤健一，何颂宁的日本制作人。

"怎么了？"苏沐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哦，那个日本钢琴家？下周在国家大剧院演出。"

杨樱玖的心跳加速。何颂宁从未提过这件事。佐藤先生来北京开音乐会，而他只字未提。

回到家，杨樱玖发现何颂宁留了第二条信息："佐藤先生邀请我们明天吃午饭，你能来吗？"

她盯着手机屏幕，手指悬在键盘上方。一方面，她想知道更多关于佐藤先生和那场音乐会的事；另一方面，她害怕面对何颂宁日渐广阔的世界，害怕自己会显得渺小而微不足道。

最终，她回复："好，地址发我。"

午餐地点选在三里屯一家高档日料店。杨樱玖站在店门外，透过落地玻璃窗看到何颂宁已经坐在里面，对面是一个五十多岁的日本男人——想必就是佐藤健一。何颂宁穿着她从未见过的深蓝色衬衫，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成熟了许多。

杨樱玖低头看看自己的牛仔裤和T恤，突然感到不合时宜的寒酸。她深吸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去。

"樱花！"何颂宁立刻站起来，脸上是显而易见的 relief，"这位是佐藤先生。"

佐藤健一起身鞠躬，用带着口音的中文说："久仰大名，何君经常提起你。"

他的眼睛细长而锐利，像能看透人心。杨樱玖勉强笑了笑，在何颂宁身边坐下。

"何君的才华令人惊叹，"佐藤先生递给她一份菜单，"尤其是《樱花雨》，简直和他母亲当年弹的一模一样。"

杨樱玖注意到何颂宁听到这句话时眼中的光彩。服务员过来点单，佐藤先生流利地点了几道高级刺身和清酒，显然对这里很熟悉。

"佐藤先生在北京有分公司，"何颂宁解释道，"经常来中国。"

"为了发掘像何君这样的天才。"佐藤先生微笑，"我下周在国家大剧院有场演出，希望你们都能来。"

杨樱玖看了何颂宁一眼，他明显有些尴尬，显然之前没提过这事。

"当然，很荣幸。"杨樱玖礼貌地回答。

午餐在看似融洽的气氛中进行。佐藤先生讲述了二十年前在东京听何颂宁母亲演奏的往事，何颂宁全神贯注地听着，连食物都忘了吃。

"她拒绝了很多唱片公司的邀请，"佐藤先生回忆道，"说要专注于家庭。可惜..."

他没有说完，但杨樱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何颂宁的母亲为了家庭放弃了音乐事业，却在儿子十二岁时意外离世。

"何君告诉我你也是艺术家？"佐藤先生突然转向杨樱玖。

"学生而已。"杨樱玖谦虚地说。

"杨樱玖很有才华，"何颂宁握住她的手，"她的画..."

"我在'边缘画廊'看到过类似风格的作品，"佐藤先生打断他，"非常...前卫。"

他的语气让杨樱玖感到一丝不适，好像"前卫"是什么需要委婉表达的缺陷。

"樱花有自己的风格，"何颂宁坚定地说，"不像那些千篇一律的学院派。"

佐藤先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而谈起《樱花雨》的发行计划。杨樱玖渐渐感到自己像个局外人，只能安静地听着两个男人讨论合约、版税和宣传策略。

甜点上桌时，佐藤先生突然问："伯克利的面试准备得如何？"

杨樱玖的叉子停在半空。何颂宁明显僵住了，然后低声说："我决定不去了。"

"什么？"佐藤先生皱起眉头，"那可是伯克利！"

"我有其他计划。"何颂宁看了杨樱玖一眼，似乎在寻求支持。

但杨樱玖说不出话。何颂宁为了她放弃伯克利，就像他母亲当年为了家庭放弃音乐事业。这个联想让她胃部绞痛。

午餐后，佐藤先生有事先行离开。何颂宁和杨樱玖站在餐厅门口，一时无话。

"你从没告诉我佐藤先生有音乐会。"杨樱玖最终打破沉默。

"我忘了..."何颂宁挠挠头，"最近事情太多。"

"你也忘了提伯克利的申请？"

何颂宁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会怎么想。'去吧，别管我'之类的。但我不想离开你，就这么简单。"

杨樱玖想说些什么，但她的手机突然响了。是陈墨。

"抱歉，接个电话。"她转过身。

"杨小姐，考虑得如何？"陈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从容，"我们明天需要最终确认参展名单。"

杨樱玖看了一眼何颂宁，他正盯着街对面的音乐海报，表情难以捉摸。

"我..."她犹豫了，"能再给我一天时间吗？"

"最迟明天下午。"陈墨挂断了电话。

何颂宁转过头："谁啊？"

"苏沐，问作业的事。"杨樱玖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后悔了。

何颂宁敏锐地看着她，但没有追问。两人之间的沉默越来越沉重，像一块不断膨胀的海绵，吸走了所有轻松愉快的可能。

"我要去酒吧排练了。"何颂宁最终说，"晚上演出，别等我了。"

他亲了亲杨樱玖的脸颊，转身离开。杨樱玖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胸口像压了块石头。

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央美的工作室。空荡荡的教室里，她支起画板，开始疯狂地画画。没有构思，没有计划，只有颜料和情绪的直接宣泄。几个小时过去，她的手上、脸上都沾满了颜料，画布上是一片混沌的色彩和线条。

"这才是你。"

杨樱玖吓了一跳，转身看到苏沐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两杯咖啡。

"我猜你在这儿。"苏沐递给她一杯咖啡，"听说你中午去见那个日本制作人了？"

杨樱玖点点头，接过咖啡一饮而尽，完全没在意它还很烫。

"哇哦，情况不妙啊。"苏沐吹了声口哨，打量着那幅狂乱的画，"所以？"

"何颂宁为了我放弃伯克利。"杨樱玖盯着自己的作品，"就像他妈妈当年放弃音乐事业一样。"

"然后？"

"然后我撒谎了，说陈墨的电话是苏沐打来的。"杨樱玖苦笑，"我们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互相隐瞒，互相猜疑？"

苏沐坐到她身边："听着，我刚在酒吧看到你男朋友了。"

杨樱玖抬起头："他在排练？"

"嗯，和小雨一起。"苏沐犹豫了一下，"他们...看起来很亲密。"

杨樱玖的胃部一阵绞痛。她突然站起来，抓起背包："我得回家。"

"等等！"苏沐拦住她，"你打算怎么处理陈墨的邀请？"

杨樱玖停下脚步，闭上眼睛。何颂宁的脸浮现在脑海中，还有他弹琴时专注的侧脸，他谈论母亲时眼中的光彩，他为她放弃机会时的坚定。然后是她自己——站在画前犹豫不决的自己，撒谎时心虚的自己，害怕被留下的自己。

"我会参加展览。"她最终说道，声音比自己预想的坚定，"是时候做真正的杨樱玖了。"

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黑了。杨樱玖掏出手机，给何颂宁发了条信息："演出顺利吗？我有重要的事想告诉你。"

然后，她拨通了陈墨的电话："我决定了，参加'边界之外'的展览。"

挂断电话后，杨樱玖站在校园中央，深深呼吸。夜空中有几颗星星顽强地穿透城市的光污染，微弱但坚定地闪烁着，就像她心中那个小小的、不肯熄灭的火焰。

夜半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