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利音乐学院的琴房隔音效果很好，何颂宁可以尽情弹奏到深夜而不用担心打扰他人。凌晨两点，他的手指仍在钢琴键上飞舞，练习一首复杂的爵士改编曲。手机支架上的屏幕亮着，显示杨樱玖正在北京的工作室里画画，时差十二小时，她那边是下午。

"这段节奏还是不对。"何颂宁停下来，揉了揉酸痛的手腕，对着屏幕说。

杨樱玖抬起头，脸上沾着一点颜料。她眯起眼睛看了看时间："你练了四个小时了，休息一下吧。"

"再十分钟。"何颂宁活动了一下手指，"下周有期中考核。"

杨樱玖放下画笔，凑近屏幕。即使隔着镜头和千里之遥，她也能看出何颂宁的疲惫——眼睛下方的青黑，微微泛红的指尖，还有那个他压力大时才会有的皱眉表情。

"你昨晚又没睡好？"她轻声问。

何颂宁摇摇头，转移话题："你的新作品怎么样了？"

"卡住了。"杨樱玖转动摄像头，对着画布——一幅半完成的抽象画，色彩阴暗混沌，"陈墨想要更'冲击性'的东西，但我觉得..."

她没说完，但何颂宁明白。自从他离开后，杨樱玖与陈墨的合作越来越紧密，也越来越不愉快。"边缘画廊"的商业化运作模式与她的艺术理念不断冲突。

"做你感觉对的。"何颂宁说，"别管陈墨怎么想。"

杨樱玖苦笑："说得容易。房租要交，饭要吃..."

沉默突然降临。这是他们最近经常陷入的尴尬——何颂宁在伯克利享受全额奖学金，而杨樱玖在北京为生计妥协艺术。他不敢提自己的机遇，她不愿诉苦生活的压力。

"嘿，"何颂宁最终打破沉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杨樱玖眨了眨眼："我们分开...三个月零五天？"

"樱花盛开的日子。"何颂宁微笑，"伯克利的樱花开了，我早上去看了。想着你。"

他调转摄像头，展示窗外——一片粉色的樱花树，在晨光中如梦似幻。杨樱玖的喉咙突然发紧。去年此时，他们还在补习机构的围墙外偷偷约会，在樱花树下分享一个耳机听音乐。

"我昨天...回了那里。"她突然说。

何颂宁的手指停在琴键上方："补习机构？"

"嗯。围墙重修了，我们的涂鸦没了。"杨樱玖的声音很轻，"但那棵樱花树还在。我坐在下面...画了会儿素描。"

何颂宁的胸口一阵温暖。即使相隔万里，他们依然会不约而同地寻找相同的慰藉。

"我埋了个东西在那树下。"他轻声说，"如果你哪天特别想我，可以挖出来看看。"

杨樱玖瞪大眼睛："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临走前一天。"何颂宁神秘地笑了，"但现在不能告诉你是什么。"

他们的对话被敲门声打断。琴房门开了，一个扎着高马尾的亚洲女孩探头进来。

"何君，练习室到时间了。"女孩用带着日语口音的英语说，然后注意到视频通话，"啊，抱歉！"

"没关系，上野。"何颂宁转向屏幕，"樱花，这是我同学上野莉子。上野，这是杨樱玖，我女朋友。"

上野莉子鞠了一躬，用生硬的中文说："你好！何君经常提起你。"

杨樱玖礼貌地点头，却莫名注意到上野莉子放在何颂宁肩上的手，以及她凑近屏幕时几乎贴在他臂膀的距离。

"我得走了。"何颂宁匆忙说，"晚上再视频？"

"嗯。"杨樱玖勉强笑了笑，"去吧。"

通话结束，工作室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杨樱玖盯着暗下去的屏幕，上野莉子明亮的笑容仿佛还在眼前。她摇摇头，试图甩掉这种无名的烦躁，转向画布，却更加无从下笔。

手机震动，是陈墨的信息："周先生想见你，今晚七点，王府酒店。"

杨樱玖皱起眉头。周先生是最近对她的作品表现出浓厚兴趣的收藏家，但每次见面都让她不舒服——目光太过直接，问题太过私人。

"什么理由？"她回复。

"他想委托一幅定制作品。高价。"陈墨紧接着又发来一条，"别搞砸了，这是重要客户。"

杨樱玖把手机扔到一边，抓起颜料管狠狠挤出一大团猩红色，用力抹在画布上。颜料溅到她的白衬衫上，像血迹一样刺目。

晚上六点半，杨樱玖站在公寓镜子前，为穿什么而犹豫。最终她选了一件保守的高领黑裙，把头发扎成严谨的发髻，尽量淡化自己的女性特征。

王府酒店的餐厅金碧辉煌。周先生已经在等了，五十多岁，西装革履，手指上戴着夸张的翡翠戒指。看到杨樱玖，他立刻站起来，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杨小姐比画作还要动人。"他握住杨樱玖的手不放，"尤其是那种...痛苦的美感。"

杨樱玖勉强抽回手，直接切入正题："听说您想委托作品？"

"是的，是的。"周先生给她倒了一杯红酒，"我想要一幅《自由落体》的姊妹篇，更大，更...强烈。"

"什么样的强烈？"

周先生凑近一些，酒气扑面而来："我欣赏你画中的束缚感，那些锁链，那种挣扎...我想看更多这样的表达。"

杨樱玖的胃部一阵不适。她的画本是对压迫的反抗，却被这个人解读为某种施虐快感。

"恐怕我们的理解不同。"她放下酒杯，"我的画是关于解脱，而非痛苦本身。"

周先生不以为然地笑了："艺术就是艺术，何必分那么清？"他掏出一张支票推过来，"定金。完成后加倍。"

杨樱玖看着那个数字，心跳加速——足够她半年不用为生计发愁。但支票旁边，周先生的手指正有意无意地轻敲桌面，暗示着某种不言而喻的条件。

"我需要考虑。"她最终说，没有碰那张支票。

回到公寓已是深夜。杨樱玖疲惫地打开视频通话，何颂宁那边是早晨，他正在宿舍做早餐。看到她的装扮，他挑了挑眉："见客户？"

"嗯。周先生想定制作品。"杨樱玖脱下外套，突然感到无比疲惫。

"那个翡翠戒指老头？"何颂宁皱眉，"陈墨怎么总安排你见他？"

杨樱玖没有回答，只是问："上野莉子是什么专业的？"

"作曲。怎么了？"

"没什么，随便问问。"杨樱玖转移话题，"今天练琴顺利吗？"

何颂宁的表情微妙地变化了一下："还行。"他明显在隐瞒什么，但杨樱玖太累了，没有追问。

他们聊了些日常，但都心不在焉。通话结束后，杨樱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手机亮起，是陈墨的信息："周先生很满意今晚。明天来画廊签合同？"

杨樱玖关掉手机，翻身埋进枕头里。三千英里外，何颂宁也躺在床上，盯着上野莉子发来的合作邀请——为一个日本电影配乐，需要去东京两周。他同样没有告诉杨樱玖。

窗外的樱花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像一场无声的雨。

雨水敲打着工作室的窗户，杨樱玖盯着面前空白的画布已经两小时了。周先生的委托合同就放在旁边，丰厚的报酬数字下面是一行小字："作品主题与风格需与委托方充分沟通并达成一致。"

"意思是得按他的变态喜好来。"苏沐一针见血地评论，她正坐在工作室角落翻看杨樱玖的素描本，"你真要接？"

杨樱玖用画笔尾端敲打着调色板："房租涨了。"

"陈墨可以预付你些钱啊，你现在可是'边缘'的招牌。"

"那更糟。"杨樱玖摇头，"他会觉得完全拥有我了。"

苏沐做了个鬼脸，突然翻到素描本某一页停下："哇哦，这是谁？"

杨樱玖凑过去看——那是她前几天凭记忆画的上野莉子，只是下意识几笔勾勒，却捕捉到了那种阳光自信的神态。

"何颂宁的同学。"她轻描淡写地说，合上素描本。

"日本妹子？"苏沐挑眉，"小心点，那些交换生可热情了。"

杨樱玖假装没听见，转而问："林教授最近怎么样？"

"老样子。昨天还问起你，说'那个叛逆的小姑娘现在画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苏沐模仿着林教授的语气，"其实他挺关注你的，就是嘴硬。"

杨樱玖想起林教授的严厉批评和那些看似无情的基础训练。现在想来，那些"约束"反而给了她坚实的根基，而现在的"自由"却让她无所适从。

手机震动，是陈墨的又一次催促。杨樱玖叹了口气，回复道："明天去签。"

雨停了，杨樱玖决定出去走走。不知不觉，她又来到了那所补习机构。围墙重新粉刷过，铁栏杆也加固了，但墙外那棵樱花树依然挺立，花瓣被雨水打落一地，像铺了一层粉色地毯。

杨樱玖坐在树下，手指轻抚粗糙的树皮。何颂宁说他在这里埋了东西...会是什么？她四下张望，确定没人注意，开始用手指挖开树根旁松软的泥土。

几分钟后，她的指尖碰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一个小铁盒，已经有些生锈。杨樱玖小心翼翼地挖出来，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张折叠的纸条和一个小小的U盘。

纸条上是何颂宁熟悉的字迹：

"亲爱的樱花小姐：

如果你找到这个，说明我们正在经历艰难时刻。

无论多远，终将重逢。

记住，我爱你胜过一切，包括音乐。

——你的A"

杨樱玖的眼泪落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她把纸条贴在胸口，感受着那份跨越时空的温度。

U盘里是什么？她迫不及待地回到家，插入电脑。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标题是《给樱花的礼物》。点击播放，何颂宁的钢琴声流淌而出——是《樱花雨》的全新编曲版本，更加复杂、成熟，却保留了最初的纯真情感。曲终时，有一个轻微的按键声，然后是何颂宁的轻声细语：

"樱花，这是我离开前录的。如果想我了，就听听看。我永远在你身边。"

杨樱玖蜷缩在椅子上，任由泪水流下。这段时间的疏远、猜疑、不安，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何颂宁从未改变，变的是她自己——被生活的压力和陈墨的操控逐渐迷失了方向。

她擦干眼泪，拿出手机，拨通了林教授的电话。

"杨樱玖？"林教授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严厉，"这么晚了什么事？"

"教授，我...我想回来上课。如果还有可能的话。"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你不是在'边缘'混得风生水起吗？"

"我迷失了。"杨樱玖诚实地说，"我需要...重新学习。"

更长久的沉默。然后林教授叹了口气："周一早上八点，别迟到。还有，把那些花里胡哨的衣服换了，像个正经学生样子。"

挂断电话，杨樱玖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她打开邮箱，给陈墨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陈先生：

很抱歉通知您，我将终止与边缘画廊的合作，包括周先生的委托。

感谢您一直以来的支持。

杨樱玖"

发送前，她犹豫了一下，又加上一句："艺术应该解放灵魂，而非束缚它。"

第二天清晨，杨樱玖被急促的门铃声吵醒。开门一看，是满脸怒容的陈墨。

"你什么意思？"他扬着手机，上面显示着她的邮件，"知道周先生有多重要吗？"

杨樱玖平静地让他进门："我思考了很久，那些作品...不是我想表达的。"

"你想表达什么重要吗？"陈墨冷笑，"观众要的是刺激，是能卖钱的东西！"

"那不是我。"杨樱玖坚持道，"我要回学校了。"

陈墨的表情变得危险："你以为这么简单？我们有合同。"

"违约金我会赔。"

"用什么呢？"陈墨环顾简陋的公寓，"你那点积蓄？"

杨樱玖咬住嘴唇。确实，违约金会耗尽她所有存款，但她宁愿从头开始，也不愿再妥协。

"我会想办法。"

陈墨突然靠近一步，声音压低："或者...我们可以重新谈条件。私下谈。"

他的手搭上杨樱玖的肩膀，顺着胳膊下滑。杨樱玖猛地后退："请你离开。"

"装什么清高？"陈墨讥讽道，"跟着那个穷学生有什么前途？跟我，你可以有更好的发展..."

"滚出去！"杨樱玖抓起门边的雨伞指向他，"现在！"

陈墨脸色铁青地离开后，杨樱玖颤抖着拨通了何颂宁的电话，但无人接听——波士顿现在是深夜。她留了言，然后开始收拾画具，准备重返校园。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伯克利，何颂宁正在琴房熬夜。上野莉子坐在旁边，修改着他们的合作曲谱。

"这段旋律很美。"上野莉子轻声说，"是给你女朋友的吗？"

何颂宁点点头，继续弹奏。这首新曲子融合了《樱花雨》的主题，但加入了更复杂的和声，像一场跨越海洋的对话。

"她一定很特别。"上野莉子注视着他专注的侧脸，"能让你拒绝东京的机会。"

何颂宁的手指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佐藤先生告诉我的。"上野莉子若无其事地翻过一页乐谱，"他说你母亲当年也做过类似的选择。"

何颂宁猛地合上琴盖："别谈论我母亲。"

"抱歉。"上野莉子低下头，但很快又抬起，"只是...才华不该被埋没。尤其是像你这样的。"

何颂宁没有回答，拿出手机看到杨樱玖的未接来电和简短留言："我拒绝了陈墨和周先生。要回学校了。想你。"

他微笑起来，立刻回复："为你骄傲。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发完信息，他转向等待的上野莉子："关于东京的邀请..."

"嗯？"

"我需要再考虑一下。"

上野莉子露出胜利的微笑，递给他一份新的乐谱："不急。我们先完成这首？"

何颂宁接过乐谱，却没有立即开始弹奏。他的思绪飞越太平洋，回到那棵樱花树下，回到杨樱玖身边。无论多远，终将重逢——他写下的承诺，现在需要用实际行动来证明。

十二小时的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