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美校园的樱花比补习机构墙外的那棵开得更盛。杨樱玖站在教学楼前，仰头看着粉色花瓣如雨般飘落。重返校园的第一周，她像一条被放回水里的鱼，既熟悉又陌生。

"杨樱玖！"一个严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转身，看到林教授站在台阶上，灰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锐利的眼睛透过圆框眼镜打量着她。

"八点十五分了，"林教授敲了敲手表，"我说的是八点整。"

杨樱玖小跑上台阶："对不起，教授，我——"

"别解释。"林教授打断她，递过一张课程表，"你的基础课免修，直接进我的高级班。周三和周五下午，版画工作室。"

杨樱玖接过课程表，注意到"陆沉"这个名字被红笔圈了出来。

"陆教授？"她疑惑地问。

林教授嘴角微微上扬："他特别要求带你。别高兴太早，那老家伙比我难缠十倍。"

版画工作室位于校园最老的一栋建筑里，木地板踩上去吱呀作响。杨樱玖推门进去时，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各种版画工具整齐排列，空气中弥漫着油墨和木头的气味。

墙上挂着几幅黑白版画，风格简约却充满力量。杨樱玖凑近看签名——"陆沉"，日期都是二十年前的。

"喜欢吗？"

一个低沉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杨樱玖吓了一跳，转身看到一个身材瘦高的老人。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衬衫，头发全白，但眼神清亮如年轻人。

"陆...陆教授？"杨樱玖结巴了。

陆沉没有回答，径直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块木板和刻刀："林老头说你很有天赋，但迷失了方向。"

杨樱玖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接话。陆沉抬头瞥了她一眼："过来。"

她走近，陆沉递给她刻刀和木板："刻点什么。"

"现在？我从来没——"

"所以才要学。"陆沉打断她，"艺术不在云端，在指尖。"

杨樱玖接过工具，犹豫片刻，开始在木板上刻划。她选择了最熟悉的主题——樱花树下的少年，何颂宁弹钢琴的侧影。

半小时后，她放下刻刀，掌心被磨得发红。陆沉拿起她的作品端详，表情难以捉摸。

"技术糟糕，"他最终评价，"但情感真实。"他指着何颂宁模糊的轮廓，"这个人对你很重要。"

杨樱玖点头，胸口突然发紧。她已经一周没和何颂宁视频了，只是简短的信息交流。他似乎在忙什么重要项目，而她...她不想用自己重返校园的混乱打扰他。

陆沉将木板放到一边："从明天开始，每天下午三点到这里。先学基础技法，不许创作。"

"可是——"

"没有可是。"陆沉的声音不容置疑，"先学会走路，再想飞。"

离开版画工作室，杨樱玖的手机震动起来。是何颂宁的信息："今天怎么样？"

她看着自己红肿的手指，回复道："很好。新老师很有趣。"她没有提及陆沉的严苛，也没有说自己在课堂上与其他同学的格格不入。

何颂宁回复很快："太棒了！我这边有个大项目在谈，可能这几天联系不太方便。爱你。"

杨樱玖盯着"大项目"三个字，想问清楚，又怕显得多疑。最终她只回了一个笑脸和"加油"。

与此同时，伯克利音乐学院的琴房里，何颂宁关上手机，转向坐在钢琴旁的上野莉子。

"抱歉，"他说，"继续吧。"

上野莉子将一叠乐谱推到他面前："这是父亲原作的前三乐章。佐藤先生希望我们在此基础上改编，加入现代元素。"

何颂宁翻阅乐谱，眉头越皱越紧。这些旋律优美而独特，明显是一位成熟作曲家的作品。

"你确定这样没问题？"他问，"这几乎是你父亲的全部创作，我们只是稍作修饰。"

上野莉子微笑着调整琴凳，靠近他："在日本，子女继承父母的艺术遗产很常见。父亲去世前就希望我能完成这部作品。"

何颂宁的手指悬在琴键上方，没有落下。某种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他想起母亲曾经的警告——音乐行业的阴暗面，那些被窃取、被篡改的作品。

"我需要看看授权文件。"他突然说。

上野莉子的笑容僵了一瞬："什么？"

"证明你有权处理这些作品的授权书。"何颂宁坚持道，"这是基本职业道德。"

上野莉子站起身，表情冷了下来："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何君。这种质疑...很伤人。"

何颂宁没有退让："职业是职业，朋友是朋友。"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最终上野莉子叹了口气："好吧，我明天带文件来。但佐藤先生会失望的，他本来打算今晚就签合同。"

何颂宁合上乐谱："没有授权，我不会碰一个音符。"

回到宿舍，何颂宁打开电脑搜索"上野健一作曲家"。结果显示寥寥，只有几条日文网页提到这位"被遗忘的天才"，称其作品因版权纠纷未能公开发表。

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则十年前的旧闻：《音乐教育家何明华指责日本公司剽窃学生作品》。何颂宁的心跳加速——何明华是他母亲的名字。

他立刻拨通了母亲的电话。经过长久的等待，母亲疲惫的声音传来："宁宁？这么晚了什么事？"

"妈，你认识一个叫上野健一的日本作曲家吗？"

电话那头沉默得令人窒息。最终母亲开口，声音异常严肃："为什么问这个？"

何颂宁简要解释了上野莉子和东京项目的事。母亲听完，长叹一声："果然如此...上野健一是我在东京艺术大学任教时的学生，才华横溢但性格懦弱。他的部分作品被当时合作的音乐公司霸占，我帮他打官司，但..."她停顿了一下，"压力太大，他自杀了。"

何颂宁握紧手机："那上野莉子..."

"我听说他有个女儿，但从未见过。"母亲的声音带着警告，"宁宁，远离这个项目。那些作品不属于她，更不属于什么佐藤先生。"

挂断电话，何颂宁坐在床边，感到一阵恶心。上野莉子接近他并非偶然——她需要"何明华的儿子"为这场剽窃背书。更糟的是，他差点就上当了。

他拿起手机想给杨樱玖打电话，又放下了。怎么解释这一切？说他因为急于证明自己而差点卷入丑闻？说他与上野莉子走得太近只是因为她的赞美让他飘飘然？

窗外，伯克利的樱花在夜风中摇曳。何颂宁想起埋在补习机构樱花树下的时间胶囊，想起自己对杨樱玖的承诺。他打开电脑，开始写一封长信，决定坦白一切。

第二天清晨，杨樱玖在宿舍收到何颂宁的邮件。她一边喝咖啡一边阅读，手指逐渐收紧，杯中的液体微微晃动。

"...所以整个项目可能是个骗局。我今天会当面质问上野莉子。樱花，很抱歉这段时间的疏远，我只是...不想让你看到我犯傻的样子。"

杨樱玖放下杯子，胸口涌起复杂的情绪。她为何颂宁面临的道德困境而担忧，又因他的坦白而温暖。但同时，那个日本女孩的影子挥之不去——上野莉子知道何颂宁多少秘密？他们一起度过了多少时光？

她回复道："做你认为对的事。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在这里。"发送前，她又加了一句："我的版画老师让我刻你的样子，他说情感很真实。"

这个小小的坦白像是跨越太平洋的橄榄枝。

版画工作室里，陆沉对杨樱玖的进步不置可否。三周的基础训练后，他终于允许她尝试创作。

"但不要你那些花哨的东西，"他指着工作台上的铜板，"最简单的线条，表达最复杂的情感。"

杨樱玖握着刻刀，犹豫良久，最终决定刻画那棵樱花树——不是现在的样子，而是记忆中与何颂宁初遇时的模样。她专注于树干粗糙的纹理，树枝伸展的姿态，以及树下两个模糊的人影。

陆沉站在她身后观看，突然开口："你在害怕。"

杨樱玖的手一抖，刻刀在铜板上划出一道多余的线："什么？"

"害怕改变，害怕失去。"陆沉指着树下的人影，"你把他们刻得这么小，几乎看不见。"

杨樱玖低头看着自己的作品，喉咙发紧。陆沉说得对——她害怕何颂宁在伯克利的蜕变，害怕自己跟不上他的步伐，更害怕那个日本女孩可能带给他的影响。

"艺术不是逃避，"陆沉递给她一块新铜板，"是直面。"

那天晚上，杨樱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巨大的樱花树下，何颂宁在远处弹钢琴，上野莉子站在他身旁翻乐谱。她想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走近，双腿却像生了根。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片。窗外，央美的樱花依然盛开，但已有凋零的迹象。春天即将过去。

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墨发来的信息："听说你回学校了？真遗憾'边缘'失去了一位'天才'。"字里行间的讽刺几乎溢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条："顺便，周先生的画廊下月有个群展，主题是'新生代的声音'。真奇怪，参展名单上居然没有你。"

杨樱玖关掉手机，感到一阵寒意。陈墨不是那种轻易放手的人，这些信息明显是威胁的前奏。

她穿上衣服，决定去找林教授谈谈。穿过校园时，她注意到几个同学投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一个熟悉的学姐犹豫地拦住她："樱玖，你最近...得罪什么人了？"

"什么意思？"

学姐拿出手机，打开一个艺术论坛。置顶帖标题赫然是《从叛逆到抄袭：论某些"前卫艺术家"的创作危机》，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配图明显是杨樱玖的作品与另一幅相似画作的对比。

杨樱玖的手指冰凉。这绝对是陈墨的手笔——报复她的离开，同时讨好周先生。

林教授办公室的门紧闭着，但杨樱玖能听到里面激烈的争论声。

"...不负责任！"林教授的声音，"那孩子有天赋！"

"天赋不能当饭吃。"另一个熟悉的声音让杨樱玖浑身僵硬——是周先生，"陈墨提供了充分的证据，那些作品确实存在借鉴问题。"

"放屁！那是风格探索！"

"冷静点，老林。"周先生语带威胁，"央美下季度的赞助还在我手里。为一个有争议的学生冒险，值得吗？"

杨樱玖后退几步，转身逃离。她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走着，最终又来到那棵樱花树下。花瓣已经开始凋落，风一吹就纷纷扬扬地飘散。

她蹲下身，手指插入泥土，触摸到何颂宁埋下的时间胶囊铁盒。这一次，她没有挖出来，只是轻轻抚摸着冰冷的金属表面，仿佛那是某种护身符。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陆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杨樱玖没有回头，肩膀微微发抖："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陆沉在她身旁坐下，出人意料地温和："艺术圈很小，但世界很大。真正的才华不会被流言扼杀。"

"可陈墨和周先生有影响力..."

"那又如何？"陆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传单，"巴黎国际青年艺术家展，下月截稿。直接投，绕过所有中间人。"

杨樱玖接过传单，看到"无限制、无国界、无商业干预"的标语。她抬头看向陆沉，老人眼中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我...该提交什么作品？"

陆沉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泥土："把你在铜板上刻的东西做出来。真实的情感比完美的技巧更有力量。"

杨樱玖回到工作室，开始制作她的第一幅正式版画。铜板上的樱花树在纸面上呈现出惊人的质感，树下的人影依然很小，但这次她刻意保留了那道"错误"的刻痕——它变成了一道连接树与人的光线，仿佛跨越时空的纽带。

当她在作品下方签下名字和日期时，手机震动起来。是何颂宁的视频通话请求。

屏幕那端的他看起来疲惫但坚定："樱花，我拒绝了东京项目。上野莉子...事情很复杂。"

杨樱玖将摄像头转向未干的版画："我也在做新的尝试。"

他们隔着屏幕相视而笑，各自的故事等待讲述，但此刻，沉默已足够。樱花终会凋落，但根深扎泥土，等待来年重生。

版画与变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