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战已经有段时间没有来墓园了,夏季刚去世的那几年他很怕过来,哪怕还有一段路程但透过车窗看到远处蜿蜒的青山时,他的呼吸就会开始迟滞。
那么喜欢热闹的人死后却安静的躺在这块再寂静不过的地方。
他无法去想象夏季会有多寂寞。
博士毕业的那年他同时拿到了医生执照,上岗的前一天他一个人驱车两小时到这里坐了一下午,他看着墓碑上仍在年少的少年,自言自语说说笑笑间或泪流满面,仿佛要在短短的几小时内将这些年来所有的思念和经历都告诉再也听不到的人。
他的思念永远得不到回应,最后他狼狈逃走,发现他依然还是九年前那个不愿意承认夏季真正走出了他生命的胆小鬼。
车子在山下熄了火,肖战从裤兜里抽出一根香烟点燃,他做完手术就过来了此刻已经接近黄昏,山脚下零零散散停了几辆车都是沉闷的黑色,看得他心情越发惆怅。
不确定那一辆车子是夏家两口子租的,他抬手看了眼时间,估算着他们也该下山了,随手抽了两口烟探身进入车窗里将烟头掐灭在车中的烟灰缸中锁上车朝山边走去。
秋天的雨总是缠绵恼人,他出发时尚有太阳,此刻又开始淅淅沥沥伶仃的落下雨丝,肖战没有带伞,他随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不免担心那三个人,三个人两个老人先不说,倒有两个腿脚不好,他不经加快了脚步。
在靠近山路的地方停了辆黑色的面包车,肖战扫了一眼心里揣度这辆车有没有可能是王一博他们租的,这个思绪刚跳出来就听到他视线看不到的车另一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
咳嗽声很是压抑,仿佛刻意想压下去偏偏失败了,越咳越急竟像是要将心肺都呕出来般难挨。
肖战王一博?”
王一博陆……咳咳……你来了。
空中飘着小雨他却没有进车,眉头紧紧蹙起脸色苍白的靠在车边,肖战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怒气:
肖战怎么不进车里?
王一博被他没来由的怒火吓了一跳,咳嗽稍微停了下来:
王一博车子是夏先生租的,钥匙不在我这。
肖战不满道:
肖战他们人呢?
王一博视线下意识朝山上看了一眼:
王一博我正准备去接他们下山。
肖战不用了,
肖战从裤兜里掏出车钥匙:
肖战我的车子你认识吧,你先去车上等我。
王一博没有接他低声道:
王一博我答应了他们要去接夏夫人的。
肖战你咳成这样怎么接?
肖战这下真生气了:
肖战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要有个限度,我就没见过你这么对自己不负责的人。
不负责吗?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在此时此刻对自己负责,他的命是夏家给的,就算现在他腿疼的站都站不稳,他爬也要爬到山顶去履行他的承诺。
王一博微微侧开视线:
王一博我只需要对夏家负责就好。
肖战你!
肖战见他执意说不通,索性不再理他,他看出王一博半个身子重心都依靠在车门上知道他定然是腿伤复发,刚刚上山下山的一折腾怕是在雨里等了有一会著了凉,料定他拖着伤腿走不快,等王一博走到半山腰他早就将人接下来了,最多也就疼一小段路,肖战干脆转身离开。
没想到王一博在他抬腿的一瞬间竟跌跌撞撞跟了过来,他像是生怕腿疼的还不够厉害一样亦步亦趋紧紧跟在肖战身后,两人之间不过隔了一米多的距离,肖战清楚地听到了身后细细的喘息声。
王一博感觉肺部的空气都被挤出了体外,每呼吸一下都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嗓子疼得像是有把锯子沿着神经一寸寸的割,火烧火燎疼的他快要喘不过气,更不用提钝痛得如同被人打了一顿的腿,雨后的山路湿滑,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
肖战你在这等我。
肖战终于停下了脚步:
肖战十分钟,十分钟我就来接你。
王一博……好。
王一博终于还是屈服了,再往上爬只怕他还没到山顶就一头栽在这了,只会成为肖战的累赘:
王一博谢谢。
肖战见他答应心里松了口气,他朝上走了一段距离不放心地回头看王一博,果然看到他半蹲著身子手撑在腿上大口大口喘气,清瘦的身体摇摇欲坠偏偏不肯倒下,满身的倔强。
肖战张了张口却说不出关心的话,从前他竟然觉得这个人怯弱自私,到底是识人不明没有看清谁好谁坏。
肖战今天伯母要早点休息,
肖战抬高病床让夏夫人靠的更加舒适些,再细细交代了些明日手术注意事项后朝夏远山笑了笑:
肖战夏伯父怎么看起来比伯母还紧张?
闻言夏夫人温柔地望向自己的丈夫:
夏妈妈他啊,一把年纪倒跟个孩子似的。
肖战关心则乱,
肖战笑道:
肖战伯父您跟我去取一些手术后的必需品,小手术做足准备不用太担心。
夏远山被两人一唱一和说得也有些羞赧,见肖战神色如常心情这才轻松了许多,视线一转看到病房门口站着的王一博,脸色又阴沉下去。
夏爸爸你怎么还没走。
王一博我……
夏夫人打断他的话:
夏妈妈快去吧老夏,时候也不早了。
夏远山黑著脸跟肖战走出了病房。
夏妈妈王一博,
夏夫人朝他招了招手:
夏妈妈过来些。
王一博抬眸眼中闪过不解和惊慌,但他没有拒绝夏夫人的召唤,身体先意识一步已经走到了床边。
夏妈妈坐。
夏夫人替他拉了椅子。
王一博我自己来。
他缓缓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端端正正坐下却不敢去接触夏夫人的视线,直到听到很轻很淡的一声叹息,他才仓皇地抬头迎上那双温柔的眸子。
夏妈妈这些年,你也不好过吧。
一个人即使老去了,但声音都会比实际年纪老得更慢,她的声音还保留着很多年前的柔和,语气里总藏着一缕令人如沐春风的舒适,不紧不慢的语速蕴含着淡淡的暖意,王一博蓦然心头一暖垂下眼去。
王一博对不起。
夏妈妈王一博,
夏夫人轻声道:
夏妈妈那个凶手是你抓的吧?
王一博我……嗯。
王一博抿了抿唇:
王一博三年,还是太晚了。
他整整三年都在追查杀害夏季凶手的踪迹,那个罪犯极其狡猾当年杀了人后逃得无影无踪,后来为了躲避追查甚至下狠手毁了容,如果不是王一博机缘巧合下调到C市一眼认出了他的背影,怕是还要逍遥法外好多年。
但即使认出来了也不是那么好抓的,三年的时间够这样一个歹毒的人在一个不算大的城市里建立起错综复杂的社交网,为了拿下这个黑白道都有人的杀人犯,王一博没少吃苦头。
三年,王一博被他逼到过绝路差点因公殉职,但也只用了三年,王一博一步步踩着黑暗杀出一条血路终于摧毁了他所有的后路。
还是太晚了,如果他能再快一点,再快一点为夏季报仇,他也不会死后三年都不能安宁。
想起从前,王一博忍不住红了眼眶,疼到麻木已经沙哑的嗓子又开始隐隐作痛。
夏妈妈这些年你做的事情阿姨都看在眼里,
夏夫人轻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夏妈妈以后不用这样了。
王一博不解地抬头,眼神里闪烁著浓厚的悲伤,苍白的脸上还残留着陷入回忆时的哀痛。
夏夫人伸手轻轻在他放在膝盖间的手上拍了拍,那双手沾染了岁月的痕迹终究没逃过一丝苍老,和王一博记忆中柔软的感觉不同,但一样很温暖。
夏妈妈阿姨希望你好好活下去,替夏季好好活着。
肖战从办公室出来时远远看到王一博站在过道的窗户边,他的背影很修长融进月光中落成漆黑的影子纹丝不动。
他笑着走过去:
肖战这么喜欢晒月光?
王一博这才动了一下,影子如水中月在地面晃了晃,他侧头看到了走过来的肖战哑声道:
王一博夏先生呢?
肖战伯父他坚持今晚要陪护,让我先回去,
肖战看了眼时间:
肖战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王一博没有回答他,他垂下眸子沉默了片刻:
王一博她说,她原谅我了。
肖战瞬间一扫悠闲惊诧道:
肖战什么?
王一博不可能,对吧?
王一博轻轻笑了:
王一博可是,她偏偏原谅我了。
王一博她让我替夏季好好活下去。
王一博要怎么好好活下去?
王一博颤抖道:
王一博我不值得。
银亮的月光穿破积压的乌云沉沉的透出黯淡的光芒,落在王一博身上却变得大方起来,月光映衬得他半张脸都染上了淡淡的苍白,肖战看到一行水痕划过那张清秀的脸,王一博的眼睫颤了颤,轻声抽了口气。
王一博哭了。
上一次看到王一博哭,还是在夏季的葬礼上,肖战远远地看到他站在门口进不去,那时他对王一博满心恨意,觉得他故意来葬礼也只是为了表现他的假仁假义。
可他从来都只有一颗真心。
肖战别哭。
肖战走过去将王一博拥入了怀抱,原本抽泣的人忽然全身僵硬,突如其来的拥抱席卷而来一阵温暖的风,让王一博整个脑子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