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黄昏的夕阳如火，于高处所见，绵延万里的城池也镀上金色。偶有微风吹过，城墙上的旌旗飘动几分，又死气沉沉地伏在杆头。
将军的白发亦被夕阳镀上光，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半被照亮，另一半又匿在阴影中。他的薄唇抿成一条直线，将呼吸变得轻浅，最后又微微叹出一口气，喉结上下滚动，欲言又止。
他的目光始终注视着眼前的女子，情绪沉淀后，又化为了柔情与不解。
女子的手抚上城墙，细长的手指摩挲起粗糙砖块间的缝隙，来来回回，直到指腹传来微微的灼热感。
“说些开心的事吧！”西施对曜仰起脸，绽放出一个最熟悉的笑容，“我记得，你自小就说自己要成为将军，守卫龙族国，现在，终于做到了！”
她一边絮絮念叨，一边眺望远方，仿佛她不在和身边的人对话，只是在陈述着印象中的回忆。
那些回忆缠绵美好、恬静简单。西施的口吻再平和不过，似乎将自己都沉溺在了故事中，琉璃般的眼眸映衬着龙族国的万里城池，也印着无数过往。
“……为什么？”终于，她的回忆被曜打断。可曜堪堪问出了这三个字。
“为什么？”西施轻轻念了一遍，又笑起来，“你要为龙族国而战，我想，我也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守护这里的子民。”
闻言，将军的眉头皱起，又舒展开，在自己的一声轻笑中，眉头再次蹙紧。他启唇：“我自可以守护你，且……”
“天色已晚，将军还是早些回军营吧！再过几日，我便要启程了！”西施打断了他的话，她决然转身，又对他笑，“和亲那日，小将军可记得，再来看我一眼呀！”
说完，她未作停留，只给身后的曜留下一个背影。
曜怔怔留在原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只是喉间闷闷发出几声苦笑。他摸上西施刚才抚摸的墙砖，手指又猛地扣紧墙砖之间的缝隙。
指尖传来的疼痛比不得心如刀绞的情绪，他调节起自己的呼吸，最后又望向远方。
夜幕已至。
02
铜镜中的脸庞被打扮得格外精致美艳，凤冠霞帔的装束让她恍惚觉得自己是去嫁给自己的心上人。
嫁衣如火，若几日前的夕阳。
“公主。”一边的贴身侍女将一只木盒交到她的手中，“这是龙王留给您的，他说此物可助您渡劫。”
西施微微一愣，开启木盒，一颗龙珠静静地躺在丝绒布上。它的周身泛着幽幽的光，光之下似是隐藏着石舀龙王的不舍与疼爱。
“终究，父王还是为我违反了禁制么？”西施轻轻念了一句，唇角又勾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侍女的眼中噙满了眼泪，她继而道：“公主何必提出和亲呢？您明明，明明可以……”
“少一些战争，也会有更多百姓安居。我们龙族被百姓所相信敬爱，那……总要为他们做些什么吧。”西施用最平静的语气果决道。
她将龙珠收好，起身，微笑起来：“我想，这也是父王同意我的决定的原因吧。”
侍女不再回应，只是擦去眼角泪水，取来一边的红盖头，为西施盖上后便扶着她出门。
门外之人听到身后的动静，握着剑柄的手微微发力，最后不得不僵硬地转过身，看到身穿嫁衣的西施，所有的情绪涌上心头。
他忘了自己该做何事，甚至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他只能看到西施向他走来，却似乎隔着千山万水。
有一个念头猛然迸发：他多希望，他此时也身着婚服，来迎娶他的心爱之人。
“将军，该您护送公主上花轿了。”侍女看到曜不为所动，虽知残忍，但不得不提醒起来。
曜点点头，从侍女手中接过西施。
她的手搭上曜的手臂，触碰之间，所有的回忆又好像带他们回到了从前。
他们曾并肩坐于城墙之上，等日出日落；他们曾一起游于山水之间，待花开花落；他们曾牵手穿梭于市井之间，看人间烟火；他们曾相互陪伴，赏春花秋月……
他说他会成为守卫龙族国土的将军，那时便是娶她之日。
而如今，他要亲手送她上那去远方的花轿，目送她离开。
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和以前所有的分别一样，永远是她先离开。曜恍惚间触碰到了数隔经年的悠久回忆，他的心脏又开始作痛。可他依旧会像从前一样，永远尊重她的决定，永远听从她的指令，即使，是她……
“曜，希望你依旧是那么自信潇洒！我想，如果有机会的话，再让我看看你舞剑时的英姿。”
最后一刻，西施的话传来，打碎了他的旧梦，她进入花轿，没有道别。
曜和所有人一样，看着送亲队伍离开。原以为会发疯的自己，却出奇的冷静，是已经麻木了么？他不清楚。
只是他睫羽下的眼眸依旧淡漠。但想到西施的话，他又隐隐觉得，他们的故事并未结束。他明白西施所做皆为百姓苍生，只是此刻他也会痛恨自己的无力。
他紧握剑柄，心中发出了一个疑问：一定，一定还会有续写的，是吗？
长风拂过花轿周身的流苏，拂过他发间的白羽，旧日之约又浮上心头。
一定会的。
他暗自回应。
只要他还爱她，即使相隔万里，山川河海，皆不可挡。时光会随他们的情感，再次回溯到悠远的过去，或者，延绵到永恒的将来。
03
来到异国已有些年月，在龙族的回忆已成为西施最为珍贵的宝藏。
这日，她像往常一样，遣散了下人，脱去繁重的服饰，悄悄躲到房间的屏风后面盘腿而坐。她扣响地板的机关，拿出了一个精致的木盒。
那里面装着的除了父王为她炼出的龙珠，就是厚厚的一叠书信。
这些书信的字迹，表明了它们都来自同一个人。
西施一封封取出信纸，其实每张信纸上都只有寥寥几句话。但曜寄给她的每一封信，似乎成了她与龙族国的断藕连丝，总能带她越过山海，牵起在龙族国的所有往事。
所以，每次读起这些信的时候，都是她最幸福、最轻松的时刻。
“白羽发间插，流星腰后挂。常怀报国志，何处不为家？”
“送你天才兵法五字真言，主、要、靠、直、觉。”
“本人，就是队伍的旌旗。”
“烽烟点燃落日，我点燃战场。”
“除了帅气，无话可说！”
……
“这个笨蛋。”西施轻念了一声，但眼里尽是笑意。最后，她又细心地将所有信纸一张张塞回信封中，好好放回了木盒中。
关上机关的瞬间，她的眼里又爬满了落寞，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她一直藏了一个秘密在心里，谁都不曾提起。
她还记得那日大雨倾盆，有人在长街搭起擂台，找各方高手决斗比武。
她打着伞去寻参加决斗的曜，如柱的雨水中，她看到少年依旧意气风发，有条不紊地接下一剑又一剑。
最后鼓响，曜打败了擂主，依旧是那个百战百胜的大内第一高手。
只不过，这位高手也是肉体凡胎，雨中比完剑，夜里就发起了高烧。
高热不退，西施偷跑出来为他擦拭去冷汗，换下一块又一块毛巾。
曜迷糊间握上了她的手，嗫嚅着什么。她俯下身去倾听，只听闻少年的梦呓：“我们约好的，约好一起达到胜利的终点。我们……一直在一起，再、再赏一次月色吧。”
他的呼吸打在她的耳畔，暧昧的氛围本应该让她面红耳赤，可听完这话的她如遭雷击，身坠冰窖。
那时的她从不曾和他做过什么约定！
他们共赏日出日落，可还不曾赏过月色！
她终于知道，曜可能爱的并不是她。可她没有询问，只怕自己真的承受不住那样的真相，依旧在心底存在一份留给自己的希冀。所以，在听到父王谈论和亲之事时，她便提议自己去。
就让这份希冀永远地存在下去吧。
她爱他，她希望，他也是真的爱她。
所以，这是一个不可言说、只可自欺的秘密。
04
龙族盛名之下亦多艰险，九死一生的成年试炼是每条龙的必经之路。
就在西施还在思考着迫近的成年试炼究竟为何、应该如何渡过时，她听到了一个消息。
“龙族国灭了！”
“龙族国灭了！”
“龙族国灭了！”
“……”
短短的五个字，震耳欲聋。西施的脑中一片空白，她抓着报告消息的人的手，抓到指甲都扣入那人的手臂中，都麻木得忘了放开。
她不信！
她怎么可能相信！
曜前两日还来信，说自己的“飞鹰之势，无人可挡”，如今！如今怎会如此！
她不顾旁人的阻拦，闯入自己的阁中，打开机关妄想确认她看到的内容。
“咕咕——”
眼泪滴落沾湿信纸的同时，一只鸽子降落到了她的窗前。
她猛地抬头，看到了那只和以前品种一样，但体型似乎更大一些的信鸽。她觉得时间在此刻被无限拉长，她颤抖着手取下信鸽腿上的信纸。
信纸破烂不堪，还沾些许血迹，似乎是最后一刻，用尽一切匆忙之中写下寄出的。
她屏住呼吸打开这封最后的信纸，上面的字迹虽熟悉，但更是潦草，依旧只有寥寥几句：爱吃鸽子肉吗？我给你挑了只最肥的。
“咕咕。”信鸽歪了歪头，它不懂那位将军费了多大的力才将它放飞，只是看着眼前少女的眼泪如线断落。
西施的泪一滴一滴落下，晕染开了信纸上的墨字，渗透了木盒中的信，最后，沾湿了发光的龙珠。
刹那间，龙珠发出璀璨夺目的光。
所有的景象开始变得模糊，西施的神情意识也开始变得迷茫，她感觉自己的身躯被抛了出去。
她看到了无数模糊的画面在她眼前不断闪过，似是无限的光阴在她身畔回溯。最后她进入一团光晕中，恍惚间觉得自己叩开了名为“过去”的时空。
而那久远的故事一直等待着她的到来，期盼着被她开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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