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

2.

虚无并不总想吓唬人——的确，有时候它不得不以凶残的一面示人，而人们也只记住了那些黑暗、凶猛、遍生毒刺的模样——平时它都让自己尽可能的不那么显眼，以至于几乎没人提起它一年大部分时间里温顺的模样。

它会在阳光充盈书房的午后，从某本书的扉页或是后记里悄悄出现，像只软绒绒的萨摩耶似，在照得澄亮的木地板围着暖阳跑来跑去，颈后照得雪亮。

只是，它从不开口讲话，不是“很少”这种程度。

从我第一次在阳台看见它到这个故事发生的秋天，近十年间，我问过的所有声称自己见过它的，喜欢亦或是讨厌它的人，包括我在内，全都口执一词——没听它讲过话。

它不怎么害羞——否则也不会向如此多的人露面；但也保持沉默——没人听见过它的意见。

但所有人又都同意另一件事。

在遇见它之后，生活彻底被改变了。

纵使它从未讲过一句话，做过一件事。

只要它存在。

它自己知道这件事，我们也知道，就已经足够了。

……廊田与花生酱，天台齿轮，雨中蜚声，思绪缭乱柳丘，扣下风的衣裳，枪口对准旧报纸后的墨镜，灰度荒荡在无空的菱歌，盘旋着，盘旋在积水潭……

不知早已习惯还是说自此前本是子虚乌有，自“虚无”出现的那天起，我开始注意到人群中的异样——人海茫茫的假象。那不过是一片莽莽杂草。时不时有块小小的空地，寂寥的枯草把自己隔开——他们时而直视“虚无”，藉此才有了对它的喜悲——余下的努力忽视掉虚无本身，只愿把注意力放在生长和死去。

每次被它拉进这片真实的梦境的时候，我便开始奋力张望——在学会和它和平相处之后，这件事就变得没那么难熬了，它无法再吞噬更多的你，你却能清楚地看见其他同处其中的渺草，正在枯萎着的。

梦境超构的部分加大了这种观察的难度。我时常发现自己在一座找不到任何出口的巨型火车站里等车。车站里旅人们来来往往，客房都有好几层，望不到头的木质走廊……从一扇门进去，从电梯的另一头走出来，有时完全摸不着头绪，也搞不清虚无到底躲在哪个角落，以什么模样默默注视着。

我见过不少被拉进这里久久无法离开的人——他们不会衰老，胡子也不会野蛮生长。他们中有二十几岁的青年，有还穿着校服的少女，甚至还有老人……你能从他们眼睛里看见疲倦——恐惧早已磨灭殆尽了。

看着他们，有时我会想，也许哪天虚无就不愿意和我继续这么玩下去了。它会把我关进这座无限的迷宫，把我的肉体交给另一个和我完全一致的灵魂。

走出那座车站，才会发现枯草们是如此显眼。这个世界是灰色的。也许只有开始泛灰才能进入吧。一切都是灰色的。如此静寂的灰色，枯草们仅存的一丝色彩——上层世界里留下的遗骸，也正渐渐淡漠下去，仿佛正在融入这个灰寂的世界。

也许我从未醒来，也许我从未睡去。

也许这才是现实——我无法相信如此冰冷的结构会建在鲜妍花草们的上层，他们是无法承受这些的。它们从未枯褪为灰。它们闭上眼，直到肉体与灵魂一并毁灭。

如果真的有天使，我宁可相信，这是她们创造出的另一面。这片灰烬愈加浓重，那边的欢笑才愈加鲜妍。天使不该独自承受这一切的。

在梦雨渐息，呓语渐疏的时分，我从园中小径慢慢走着，在最后的那一刻，若是她的身影浮现，我也不会惊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