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渐歇,他们站在那里,紧张的气氛弥漫在殿内。
窗外一只蓝白色蝴蝶翩然而入,掠过雕花窗棂,停在白荔发间轻颤翅羽。
梦里,他跌入一片雾蒙蒙的杏林,粉瓣纷飞间,一袭素白衣裙的女子蹲身在他面前,指尖抚过他发顶。
那女子眉眼似笼着纱,却笑得温柔,唇间吐出肚胎时哄睡的呓语:“莫怕,母妃在此。”
白荔伸手欲攥她衣袖,指尖却穿过了虚幻的衣料,女子身形如烛火般倏忽消散。
他踉跄追赶,喉间哭喊却化作无声,只觉身后阴风骤起,无数黑手自树根下伸出,缠住他脚踝往地底拽去。
“咳…咳咳…母亲是你吗?”白荔梦中惊挣,双目圆睁,试图以肘撑起半身,慌慌乱乱,要滚落床沿。
“荔儿!”皇上心头巨震,早已褪去平日威仪,此刻疾扑向前,双臂如铁箍般稳稳接住跌落的十皇子,掌心触到儿子脊背,从不想他那么瘦。
太医新熬的天山雪莲汤倾洒半盏,他浑然不顾,只将白荔紧紧搂回榻上,喉间哽出一声近似呜咽的安慰:“莫怕,父皇在这。”
十皇子颤眸望向白承浔,却仍似陷在梦魇余悸中:“父皇,我…咳咳…刚才好像梦见母后了。”
“荔儿,快跟父皇说是谁推的你。”皇上的嗓音哑如砂纸,却掩不住怒意。
他轻抚皇子额头,掌心触到的却是冷汗浸透的冰凉。这孩子自幼失了母妃,自己忙于国事疏于照料,连他最爱食的莲子羹是甜是咸都不曾问过……
想到此处,眼底蓦地涌起炽热,袖中攥着的指节已被捏得咯咯作响——无论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奴才,或是深宫阴诡的毒手,他定要将其剜心以祭。
见到素来严肃的父皇此刻满脸忧虑,白荔拼尽全力抓紧白承浔的袖口,气若游丝地低语:“是丽娘娘宫中的夹竹。”话刚落音,一口黑血吐出。
皇上目眦尽裂,不耐烦地摆弄着手中的褡裢,他知宫里女人的手段,可稚子何辜?竟被卷入这后宫腌臜的漩涡。
忽忆起白荔生辰,自己因议事未能赴宴,只遣人送去一柄玉如意,如今那如意还静静躺在床头,莹润如冷月,可见主人平日没少爱护。
“好好睡吧,父皇在此立誓,定叫你亲眼见那歹人伏诛。”白承浔将白荔缓缓放回枕中,亲自拧帕蘸温水,擦拭儿子唇边的血渍,将锦被角掖了又掖,连褥下丝毫褶皱都抚平,仿佛这般便能抚去孩子脏腑里的痛楚。
见他凹陷的眼窝,苍白的脸色,恍惚间又见去年秋猎,这孩子因马术未精跌落下鞍,自己怒而罚他在烈日下跪诵兵法,却忘了他的膝盖还渗着血。
如今想来,那日他忍痛仰头时眼中的倔强,原是与此刻病榻上求生的执念一般无二。
若非急于在我面前彰显己身,又怎会在骤雨倾盆之际冒雨疾行,终遭如此灾祸。
白承浔转眸,眼底凉意更甚,嘴角似笑非笑地斜挑:“传旨,贱婢夹竹即刻杖毙。”
那夹竹闻言从容强撑俯身叩首,额角触地时竟生出尘埃归土的安宁:“奴婢谢主隆恩。”
殿外廊下,几只麻雀飞向高空不见踪迹,她忽觉自己终于挣脱了金丝牢笼。
连咳数声,似要将肺腑里淤积的怨艾咳成碎玉,都溅在这朱红宫墙下,三载深宫岁月如潮,早将一条鲜活魂灵碾作齑粉,此刻死亡却奇异地化作少的可怜释然。
玉环闻声惶然扑跪于地,连磕砖上:“皇上,请容奴婢禀明,此事断非主子授意,奴才以性命担保。”
言罢她眸中迸火,霍然旋身,指尖如刃直抵夹竹喉间掐住,斥道:“主子蒙受不白之冤,皆因你这奴才无能无德,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敢拖主子下水,奴婢今日与你拼了!”
自水患肆虐、家园倾覆后,我漂泊无依,蓬头垢面,衣襟褴褛,终日于街巷间乞食残羹。
直至那一日,朱门府邸前,小主轻纱垂帘的轿辇停驻,她身影若云间皎月,柔光倾泻。
眉目间似春风拂柳,小主和煦一笑道:“什么脏小孩,如此沾染浊尘,嬷嬷速引她去厢房沐浴,取炊饼需热气蒸腾方好,别让她碍我的眼。”
我怔然抬首,我耳中嗡鸣,只觉那声音如玉珠相击,清亮得让我几乎落泪。
尽管她口中说着嫌弃我的话,却还是伸出手来拉我。
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十指纤纤,仿佛从未沾过阳春水,除了用“不染尘嚣”来形容,我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
再看我的手,粗糙得让人不敢轻易触碰,我下意识地缩回,霎时泪湿满面。
原来人间仍有这样的慈悲,冻僵的魂魄忽而有了回暖的盼头,能让枯枝般的我,也等来一缕春曦。
我暗自立誓,无论如何,都将终身忠于小主。
小主看似跋扈,口无遮拦,但她也会在无人之处悄悄落泪。
她颤抖的手指如风中残花,人前强装尊贵,却锁住了命运的自由。
深夜的泪无声坠落,浸湿枕畔锦缎。胎象不稳那日,她攥着我的腕子,眼底惊惶碎如琉璃:““我…怕是难以生下这个孩子了,我与这孩子…缘分浅薄。”声音轻似霜裂,却苦笑自嘲:“若能投胎做个农户女就好,与心爱之人共守柴门,这一生…也算圆满了。”
小主始终未曾向他人提及,她与十皇子生母卢婕妤实乃手帕之交。
她们进宫之后,却渐行渐远,反目成仇,宛如怨妇般彼此争斗不休。
一位嘴毒跋扈,一位则不争不斗,仿佛天生注定成为对立面。
她怀孕,她送去亲自在寺里求得如意云头寄命锁以示祝福。
他们之间的关系犹如水火,彼此在众人面前从不敢展现出姐妹情深。
直至她阖家遭逢灭顶之灾,那如泰山压顶般的噩耗让她在剧痛中早产,血泪交织的产床上,她死死攥住好姐妹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颤抖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哀求:“好妹妹…求你…求你看在我用命换这孩子一命的份上,替我照顾好这孤儿。”
小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好姐妹手已冰凉,憋住喉间悲鸣,将泪咽回,扮作宫女从后门踉跄离去。
夏日炎炎,每一步都像在割肉,却不敢回头望那冰冷的屋子一眼。
小主她一天一天看那稚子长大,心绪纷乱,既恼他落地之日起便夺去姐姐,又怜他稚弱之态,终究是故人遗孤,血脉相连。
怨与悯交织胸间,竟教人语塞难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