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值一提

朱雀大街上车马骈阗，华盖如云，达官显贵的轿辇络绎不绝，绣旗微扬。

宴设于后园“霁月堂”，两列灰衣小厮垂首迎宾，四面环水，回廊曲折，香炉中焚着印香，袅袅青烟裹着甜润的暖香，在风中徐徐弥漫。

堂内金碧辉煌，楠木案几错落有致，上置青瓷果盒与鎏金酒樽，瓜果点心琳琅满目，蜜渍樱桃、桂花糕、玫瑰酥，甜香扑鼻。

一群姑娘们笑着闹着跑去玩投壶，有个穿月白裙子的姑娘笑嘻嘻地拿起一根箭，站在线外，歪着头瞄了瞄，手一扬，“嗖”地扔出去。

“哎呀，没中！”箭“当”一声撞在壶边，弹开了。

她也不恼，反而自己先笑出声来，拍拍手说：“再来再来！”

这回她认真了点，站稳脚，抬手一扔，动作轻巧得像甩手帕似的，只听“咚”一声，箭稳稳当当掉进壶里了。

“中啦！”旁边一群姑娘拍手叫好，她得意地一蹦，耳朵上的小坠子晃来晃去，脸都笑开了花。

她也不端着，转个圈，冲大家做个鬼脸，又去拿下一枝箭。

其他人也抢着玩，你一箭我一箭，有的扔得歪歪扭扭，箭飞到半路就掉地上，惹得大家笑成一片。

有的明明中了还假装镇定，结果下一秒就憋不住笑出声。

她们一边玩一边闹，头发都跑乱了也不管，裙角沾了点灰也不在意，只顾着你追我赶，喊着“让我来一个，我一定能中！”

这时候，没人想着什么规矩、身份、心事，也没人皱眉头、叹气、操心家国大事。

就在这笑语喧哗之际，一道纤影悄然步入。

众人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她戴着那层薄如烟雾的素纱，只露出一双眸子，清亮如寒潭映月，沉静中透着不容忽视的灵光。

她身着黄白游绣兰长裙，外披云门织金绿萼梅披风，衣料在灯下泛着淡淡流光，宛如披着一肩稻海而来，步履轻缓，神色娇慵。

“哎，那谁家的小姐啊？怎么还戴着面纱？怪里怪气的。”有人小声嘀咕，声音不大，但周围人都听到了，立马开始议论。

“她啊？”一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公子哥儿扇着扇子，一脸不屑，“大概是什么小官的女儿，估计长得太丑，不敢见人呗。”他这话一出，旁边几个人跟着哄笑，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呵。”一声冷笑突然响起。一女子从帘子后头走出来，身着银朱密织金线万福苏缎长裙，眉眼带笑，可眼神却冷得很。

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撇嘴道：“一群傻子，连人家是故意低调都看不出来？真够蠢的。”

“她说什么？”那公子哥一听火了，腾地站起来，扇子一合，声音挺大，“你骂谁呢？”

“哎哎哎，别激动别激动！”他旁边一个胖乎乎的朋友赶紧拉住他，压低声音劝：“那是镇国公夫人的亲侄女许卯安，嘴最损，你跟她较什么劲？今天是大日子，别闹出丑，丢人的是你。”

那公子哥气得脸通红，狠狠瞪了一眼，一屁股坐下，嘴里嘟囔着什么，又猛灌了一杯酒，酒都洒到衣服上了也不管。

正乱着呢，厅上一位穿紫金袍的中年女人，镇国公夫人开口了:“卯安你琵琶弹得好，今儿这么好的日子，不如先给大家露一手开个彩头？”

全场瞬间安静，大多数人都好奇，纷纷入座。

许卯安没推辞，只轻轻点了点头，走到中间，接过一把雕花琵琶。

她怀抱琵琶，指尖微扬，不似寻常女子低眉信手，轻拢慢捻，而是昂首挺胸，肩若开弓，腕似旋风。

指尖在弦上奔走如铁骑突出，铿锵有力，如惊雷滚过云层，震得江面涟漪骤起，水光乱跳。

琵琶在她手中，不再是柔婉的诉说，而是一面战鼓，一柄长剑，一声声敲击在天地之间。

角落里却传来几声低语，“这镇国公夫人的侄女技艺是极好的，只可惜……”先前那个花里胡哨的公子哥又摇着折扇，轻声对身旁友人道，“性子太刚，弹的曲子也太烈，哪有半分娇女柔态？瞧那手腕翻飞，力道十足，活像个练家子，这般女子，娶回去怕是镇宅。”

“是啊，”另一人附和，“虽有才情，却少温婉，贤良淑德四字怕是沾不上边，哪像深闺娇女，低眉顺眼，轻声细语，才是我们这些人的良配。”

这些话虽低，却如细针扎进空气，飘进了不少人耳中。有人默然，有人暗笑，有人愤怒，也有人皱眉不语。

“好，弹得太好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戴面纱的女子立于厅中，双手鼓掌，目光灼灼，正是隐藏身份商苾瑷。

她缓步上前，对许卯安笑道：“许姑娘一曲《十面埋伏》，气势磅礴，悲壮淋漓，非但技艺超群，更难得的是胸中有丘壑，更显风骨。

又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清越:“我劝那些只想娶妻的人趁早打消念头，她这意思代表！她 只 会 娶 夫。”

“你又是谁？”那花里胡哨的公子哥趾高气扬地问，声音尖利如刀，他身着绣金锦袍，玉带束腰。

他微微扬起下巴，眼尾上挑，目光如鹰隼般俯视着眼前的商苾瑷，仿佛在打量一件不值一提的摆设。

他觉得面前的女子穿的再好看，身材再好，也是个丑八怪，还是个不适合娶回家的丑八怪。

商苾瑷听后笑笑，那笑如池中涟漪，轻浅却不动声色。

她缓缓抬眼，目光不卑不亢，声音轻得像风拂过竹叶：“我啊，只是一个五品小官的女儿，不值一提。”

公子哥冷哼一声，眉峰一挑，语气愈发讥诮：“那你又会什么才艺?”他负手而立，上下打量着商苾瑷开口讽刺，“该不是什么都不会吧？”

商苾瑷目光如镜，她嘴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声音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你说对了，我确实什么都不会，但听闻有高人藏于席间，不如以诗会友，助兴一番。”

她站在一株老桂树下，发间只簪一支蓝宝石蜻蜓簪子，却衬得她眉目清亮，如秋水初生。

那一刻，她虽言“什么都不会”，可那从容的气度、沉静的眼神，却比任何才艺都更令人心头一震。

“五品官之女?”有人低声议论，“倒生得一副绝好眉眼，只可惜……面罩遮脸，怕是有脸上什么隐疾。”

议论声细碎，却一字不漏地落进商苾瑷耳中，她不恼，也不辩，她就站在那里，像一株生在石缝里的兰草，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

席间众人附和，开始沸腾，有人诗酒风流今日自然要露一手，有人蹙眉苦思，有人暗自摇头。

忽而，一头传来男人清润的声线，说话语气平缓，听起来温柔含笑:“在下宋栖迟不才，偶得一上联，久思未得佳对，今特请女公子慧心点化，赐我下联，以成珠联璧合之妙。”

一袭雪青长衫的男人站出来，目光在商苾瑷身上多停留了一瞬，竟不自觉地走近几步，却又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遂又后退几步，恭敬地拱手一礼，以示敬意，朗声道:“山月不谙离别苦，夜夜清辉照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