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吹散了天隅边的云，微光透过云层中的细缝一道道撒下，细细碎碎地落在群山间的小县城里。
远远传来几声清亮的鸟鸣，打破了周围的宁静。篱墙上的瓦檐还淌着昨夜的雨，滴落到地面。
青石板铺成的小道上悄悄走过一个人，荡起大大小小坑槽中积沉的水。青苔让他原本白净的鞋底附着上了黄褐色的泥，一步一步向远方朦胧的山头奔去。
深夜空气的味道是苦的。
是加班的人回到家倒在床上，舒坦呼出的第一口气；是离别的人收拾好行囊，无奈踏上未知的路程；是买醉的人独坐在吧台边，不停灌下的牵肠烈酒。
是不同的人咽下相同的泪，自己味道苦涩的泪。
想是老天看我这几个月过的太自在，让那病偏偏在昨晚折磨我。幸好，吃下过量的米氮平后总算又熬过了一夜。
早上阳光透过窗纱照进房间，身体内的激素恢复成了正常水平，我在客人面前依旧能扮演好一个普通的民宿老板。
毕竟谁也不知道眼前的人在揭下面具之前会有一个怎样的面孔。而真实的我，是一个深夜里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心想死的疯子。
四季山庄的收入不算多，但因为我并没有什么大花销之类的喜好，除了每月小羽舒舒来时给他们弄点山珍饱饱口福，最多也只是在空闲的时候到后山一块稍稍平整的草地打打高尔夫，要么打理打理周边种的花草树木。赚得这点钱不多不少，恰恰够用。
客人们也不需要我过多打扰，常常只需要来时找我登记和我交代几句，走之前再对我说一声就行了。我想，这儿不仅是我的家，也能是每一个在这儿停留的人暂时的家。
记得当年最开始时小羽是决不允许我跑到其它地方躲着的，他害怕我被别人发现。我拗不过他，精神状又极差，索性把自己关在公寓里，把自己关在亲自准备的笼子里。
囚禁自己的那几天里，身体随着我有意无意地虐待拖得情况一天比一天差。不想吃任何东西，就算好不容易吃下之后不久又吐了。
曾经俊秀的面容已经消瘦得脱相，满脸胡茬也不剃，头发长到了肩头，颓废得比街头乞丐还落魄。
阳台的桅子花也未心照料，看着它一天一天地枯萎，凋谢，归于尘土。
我甚至自我厌弃到不敢照镜子。整天酗酒，醉了就拿起刀往胳膊上划。要看到沁出来的血越冒越多，直至它顺着手臂一股一股的向下滑，从指间掉落碎在地板上，妖冶的像盛开的曼陀罗。
温热的鲜血和肉体传来的刺痛才能真真切切地告诉我还没有死，我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囚禁自己的不只是身体，还有早已被风霜与尘埃包围的心。
以前怕自己没有收拾习惯，把家里的备用钥匙给了小羽和舒舒。小羽的那把被我来之前偷了过来。没想到处理我那堆烂摊子事的小羽发觉后，竟立马叫身在江西的舒舒飞到上海来打开我家的门。
舒舒说他当时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个人晕倒在地上，衣服裤子都沾着血红艳艳一片，一开始还怀疑来到了凶杀现场。
新的旧的疤痕布满了我的两臂，手中还握着一把残留着沥干血迹的小刀，周围全是乱七八糟的酒瓶。整个屋子充斥着酒精和血液混合的腥臭味，吓得他当即把我送进了离这儿最近的医院。
好在医院嘴严，我就躺在病床上晕迷了小半个月。听到我出事的小羽惊得心脏都快跳出来，急冲冲地跑到医院和舒舒一起轮流照顾我，总害怕我醒来后又做什么傻事。
“赵之衡你他妈就是个疯子！命要不要了！”
我刚醒，舒舒就站在病床边朝我劈头盖脸地吼道。
我不语，靠着床。空气里弥漫的是医院独有的刺鼻消毒水味，周围是人们交谈、呻吟的声音此起彼伏。
我静静地听他骂。
舒舒在我们仨中年龄最大，也是掏心掏肺地对我俩好。我知道他是害怕失去我，这次他真得对我生气了。
小羽扯了扯舒舒的袖子，站在一旁吞吞吐吐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他把手里一张病历单握得更紧，瞟了我一眼后又迅速低下头，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开了口：
“之衡，你生病了……”
他的嗓子很哑，像拧干的毛巾，鼻音很重。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似乎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头，把白花花的病历单递在我面前，那白纸黑字赫然写着：
重度抑郁症
“你不是想走吗？等你能出院了我们就走.‘小羽不去看我，极力克制住快要崩溃的情绪，’江西咱回不去我们就去顾璟的家乡。成都，成都好不好？”
“不行，成都的人太多了，不安全。”舒舒皱了皱眉，“之衡还要养病。”
“那就在它旁边找个地方——雨城，我们去雨城。那离成都近，人少，环境好。我们到那找个僻静处，好好养病。”他的语气急切起来，话都在抖，尾音发颤。
我就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身上穿着的是蓝白条纹病服，右手吊着水，眼神木讷地平视前方，仿佛是一个没有知觉的人偶，不痛不痒。
顾璟。
我听见了他的名字。
我的眼睛眨了一下，原本涣散的瞳孔慢慢聚集，重新焕发了神采.
“顾璟。”
我的嘴里念叨着，一字一句。全身上下凝结的血液像是遇到了暖流，开始融化流动。迟来的疼痛是农夫怀里苏醒的蛇，穿过神经狠狠嘶咬我的皮肉。
顾璟，我好疼，顾璟……
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
“之衡！”小羽叫住我。
“顾璟很好，没人发现是他。”舒舒见我有了反应，眼里闪过欣喜，但依旧没好气地说。
小羽连忙接着道：“你要说的话我都带到了，他说他答应你，他会拿影帝，他等你。”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顾璟的模样，那般动人心魄，令人痴心妄想。
他同我度过许许多多藉藉无名的日子，也与我走过大大小小镜头闪烁的红毯。现在的我偏离了人生的轨道，而他会为了我们共同的梦想，到达终点，去等我。
我抬眼，对他们说：“好，就去雨城。”
后来的事无非是这样了。那病虽说受药抑制，但倘若情绪起伏过大，还是会重新复发。
这次不过一个月的功夫，我浑身上下却似乎蒙上了一层翳，整个人散发着死气沉沉的气息过这样也好，我的容貌也不致于太过引人注意，倒省去了很多麻烦。
我有个表弟叫赵泛舟，是一位房产商，他替我买来了这个地方。原本在这的民宿也重新翻修，我给它重新取名为“四季山庄”，愿它四季花常在。
小羽和舒舒留下来陪了我一段时间，由着我一起种下了漫山的栀子花和后园的柑橘林。
最初开业有客人来时他们总抢在我面前接待，搞得别人认为我也是个客人。后来发现他们确实不认识眼前这老板，或者说压根儿就不会把眼前的病秧子跟屏幕上的“赵之衡”联系起来，所以等小羽舒舒走后，我便渐渐大胆地跟他们聊起来。
“赵老板，你不是本地人吧？怎么跑到这儿做生意啊？”
“时运不济生了病，到这儿养病来了。
“诶老板，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我低头喝了一口杯中的茶，茶香味在口腔里萦绕，徐徐吐出：
“赵絮。”
如今真成了“身若飞絮”。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