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里,满室白烛像褪了色的温情,明晃晃照在帝王颓唐的面上。下首跪着的一个是他的义子,一个是神谙的惦念。
他低眸看向霍不疑
不过两年光景,他就将自己折磨成这副样子,两年多来他看着边关传来的奏报,每每看上面提及这竖子英勇杀敌不要命的模样,就想将他叫到京城狠狠踹上两脚。
灯影一晃,又叫他想起神谙哭诉衷肠,要交还后印的那晚。
她走了,子楚也要走,刚刚大殿上那倔着脾气拜倒的清瞿身影还在眼前。
要去寿春……分明是有怨的。
【陛下】
霍不疑看着面前挫败的皇帝,心里不由得泛起一股苦意。从孤城被屠的那一天起,长长……又长长的每一日,他都活得像一具傀儡。顶着阿狸的名字,看着如山的碑林,做着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噩梦,快要记不清自己是阿狰时的模样。
留下的只有那个天朗气清的上午,阿父带他去演武场教他骑马的画面,他帮他调着马镫,看着兄长们策马扬鞭好不意气,母亲在一旁笑意浓浓。
就像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得他皮开肉绽,却也切切实实暖了他多年,叫他只想握着那铁块按到心里去,近些,再近些……
刚被接到宫中的时候,陛下带他去奉贤殿祭奠父兄,那时他看着殿内霍氏满门的牌位,真的很想告诉陛下自己的身份,可想到姑母的告诫,就住了口。
他想着,再等等,再等等他就将这一切都说出来,报这满门枉死之仇。
宣皇后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待他有如己出。可皇宫不是他的家,他被公主皇子欺侮,被世家伴读排挤,被宫女黄门轻慢,她的爱护暖不了死在孤城阿狰的心,也召不回阴谋诡计里故去的烈魂冤灵……
冬被轻薄,又有何干系。
【陛下……】霍不疑再次开口唤回文帝的思绪,少商还伏跪在他身侧,他已经顾不得太多了。
【臣想与少商再续前缘,忘陛下成全。】
文帝终于回过神来,看着下首的两人,哎,也不知是福是孽。【程娘子,你怎么看】
【臣女愿将皇后发冠移归故土,与公主一道在寿春祈福】程少商礼数周全,恭敬应答。
一年前她郁结于心又大病的那一场,六公主来照顾她喝药。
她说“你没做错什么……”
她说“你值得被爱……”
她还说“程少商,你好起来,我们一起带着阿母离开!”
心闲日长,意广天宽。
她要走!
【陛下!】霍不疑急急看向文帝,想求他留下程少商,他已经不剩什么了,仅有的温存,也被自己推远了。
【为何问陛下!】程少商扭头看着霍不疑,月眉一挑【我与你的事,为何又问陛下!】
强权倾轧,不问情由,从前如此,现在更是这般……
霍不疑被这一问怔了一瞬,焦急地拽着程少商哭诉【少商,我有悔,我不该抛下你,不该留你一个人,少商,你看看我,看看我,我大仇得报!我发誓,我发誓再不弃你了少商,你说要为我酿酒,说要……说要和我生儿育女,少商……】两年积聚的思念和悔恨一朝释出,霍不疑再也顾不得失态与否,拽着程少商的衣袖泣涕涟涟。
【你放开!我与你再无可能了!】程少商看着面前这人,心口钝痛,爱,怎能不爱呢?那些过往都做不得假。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她也要快刀斩乱麻,斩断与霍不疑的前尘过往。
寒风凛冽,冬日清昼。
那日殿前一别,再见竟是这幅光景。
霍不疑追上夺门而出的程少商,拥她入怀。程少商想着她珍之重之的过往竟然掺了那么多算计,终于忍不住捶打着他放声大哭起来。
思念,怨恨,还有爱,都化作眼泪。
……流不完,拭不尽
赶来查看的洛萍自觉退到十步之外,扭身垂首。
程少商倚在霍不疑怀里,哭着哭着又想要像从前那样抱着他。只是一出手,一个念头就在她心里出现。
这个拥抱,会不会也是他的圈套?
她突然好怕,怕她如小鼠一般,落入甜蜜陷阱,挣扎不得出。
再也回不去了,她想。